第二十一章 黄昏（1 / 1）
蛟龙族的族地位于北方昭洲腹地，一座崔嵬的蓬华山横亘南北。蛟族始祖凿山疏引九皋之水，连贯东西，以是鸿沟。
蓬华山崖悬壁绝，精魅奇怪多居于山中，不入世事。此中以蛟族独大，各大妖族依附存生。青松苍劲，榆钱粗糙，杜梨坚实，还有许多盘旋山间的荆棘藤蔓，将千山大雾中的蓬华缀置得诡秘而辽邃。
穿山而过的鸿沟两侧，飞瀑挂猿，崖壁倒悬，石壁上多是洞窟，蛟龙族穴居于此。水桶粗百丈长的铁链横跨两面山壁，这样的栈桥不下万条，每时每刻都有蛟龙盘桓游弋，蔚为壮阔。
蓬华山深处，是镜潭所在。传说远古时这块镜潭不过蛟龙的巴掌大，后来蛟族兴盛，将镜潭拓开，劈山汲水，才有了如今的规模。三千多座楼榭庭院浮悬于镜潭之上，楼宇之间相隔甚远，这倒是和百海沉渊中的鬼殿手笔相似。
来到蛟族圣地半月，大婚筹措早已了当，可妖王万顷始终不见行踪，连未酥都等得有些不耐烦。开春这天，万顷终于回到族里。挂在崖壁上的冰凌尽被春风暖化，一滴一滴滋养抽芽的春草。
听说南边的战事越来越紧，妖魔两族厮杀惨烈，然士心倦怠，万顷掐这个点，没准是希望借此来振奋士气。
黄昏。没有紧锣密鼓，亦没有披红挂彩，蓬华山一如往常静谧而安详。鸿沟里氤氲而生的白雾弥满了整座山谷，一支瘦长的兽骨船静静地行驶在水面，有微渺的哼唱声从船舱里透来。
十多只小蛟龙通身紫金袍缎，一对龙角闪耀着熹微的紫芒，领航着兽骨船朝镜潭驶去。
栖居在石窟中的蛟族妖怪几乎全站在了自家门口，没有一点声音，沉默着注视兽骨船的到来。
辰景就站在船舱里，身边是今夜的新娘。一路安好，只是气氛沉闷得诡异，待到船停时，他才发现船后面跟了至少上千的妖众。
船径直行进到镜潭东边的苍澜庭，宽敞的渡口围满了早早等候的妖众。未酥家的嫡亲先一步登岸，船上放下一厢红轿，辰景在后面帮忙安置那上百抬的妆奁。
按照事先的预设，一旦未酥登轿，小蛟龙们便开始吹奏唢呐。
呜啦呜啦的唢呐声乱吹一气，未酥掀开轿帘怒视辰景，辰景却心不在焉，时而讪笑，时而皱眉。
“都在干什么！”主家迎亲的子弟迈步走来，哄散了小龙众。
阔面缨须的汉子走到轿前，细声说了些什么，未酥没做声。汉子又左右顾盼，看到辰景，冷眉一指远处。
辰景觑了他一眼，又看到前方身着黑色冕服的万顷，踱步走了过去。
一叠红纸递进了轿厢，辰景还没走到万顷那儿，猝不然就听到一阵振聋发聩的龙吟。
猛回头，未酥化成数十丈的青鳞蛟龙，怒不可遏地在轿墟上咆哮。
娘家的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冲上前来将汉子围住。汉子满脸尴尬，张口欲言，却紧张得不能言语。
反观万顷，没有过来，他站在妖群里，不安地紧握着拳头。
“怎么回事！”辰景嗔斥，剑眉倒竖，抬头怒视这个比他高半截的汉子。
周围那么多只眼睛，汉子有怒不敢发作，沉声道：“公主还请斟酌！”
未酥啐了一口，“他还真敢找替身，以为老娘嫁不出去了？”
未酥她娘跑到跟前，亲昵地抚顺她的逆鳞，语重心长道：“好不容易有妖怪愿意娶你，还是胞兄，有什么话咱好商量！”
未酥一看娘来了，泪眼婆娑地嚷道：“娘，万顷他肯定躲在哪里啃书去了，他竟把他的蜕身招来跟我拜堂！你女儿结个婚就那么困难吗？”
“的确很困难！”阿娘忖思，回头看到女儿真个落泪了，又手忙脚乱地安慰，“蜕身是他曾经的一张皮，可以代表他嘛！”
“那你还是我阿娘，为什么不代表我呢！”未酥嘟着嘴，自知失言，不得不表现得更加委屈来揭过。
“娘，你女儿一辈子就嫁这么一回，你说他找来一个替身，说出去多让妖笑话啊！”顿了顿，未酥把头埋在阿娘肩头，撒娇道：“亲娘啊，我不嫁了！”
亲娘想了想，大手一挥，怒斥那汉子：“快去把万顷找来！你们也真是的，不知道我女儿糙心么？你们这是没事找事！”
汉子连连点头，那边假万顷仍痴痴地望着这边，闻着酒宴的香味口水淌了一地。
中场休息，客人们饥肠辘辘地干坐在酒席上，可恶的主人不给发碗筷，而吉时早就过了。
新房。等待多时没有结果，那边“陪嫁”的辰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未酥感到有点小饿，邃拆开了嫁奁。
酒香扑面而来，辰景从深思中惊醒，令他气愤的是，让她准备的所谓嫁妆，百多抬楠木大红箱子，里面居然全是吃的！
敞开肚子准备大干的未酥被处于惊骇中的辰景下意识拦住了。以一抬妆奁一口的速度，也不过百来口，恨嫁的姑娘果然是可怖的存在。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辰景抓住未酥的手，未酥的手死攥一只烧腿。
“哪里不对？”未酥直碌碌地盯着烧腿，一点一滴向自己的嘴边挪。
辰景哪里扳得过她，眼看烧腿要入口了，他猛地把脸凑上去，迅速地将烧腿舔了一遍。一气呵成，他松了一口气，放手，小人得志似的对未酥挑衅地笑。
未酥愣了愣，看看烧腿，再看看冷笑的辰景，只略略忖思了一秒，果断地将烧腿一口吞下。
辰景捂住脸，不见表情，“万顷应该在上幽城！”
未酥放开正在****的手指，面露疑惑，“他该不会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他即使嗜书如命，也不会不赶回来和我成亲！哎呀，我居然可以这么聪明，你就没想到吧！哈哈哈……”
“可是有什么事情比娶你更棘手呢？”
“……”
“差不多我要回上幽城了，你要不跟去看看？”
“你不能回去！”未酥蹙起粗壮的眉毛。
“为何？”
“嗯，因为哥哥他，说你必须呆在我们这儿，直到魔族退败！”
“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不清楚。”
窗外的火烧云燃烧殆尽，太阳悲壮地沉入西山，远处赤色的高塔如龙角刺立，染血的旌旗在八角的塔上地飘飞。辰景收回支窗牖的叉杆，屋内顿时黯淡。
辰景：“你智商也不是太低，我想有件事还是与你说说。”
黑暗中的未酥双眼漏血光，吓得他赶紧将窗户打开。
辰景：“你觉得这次战争谁会赢？”
“毫无疑问，当然是我们妖族。几千年了，魔族从未赢过！”
“事情呢，是这样的。在八千多年前，妖祖皇帝御制宇内，立下屠人令。八千多年来没有人族一点消息，你觉得，他们死光了吗？”
未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啧，如果人族死光了，你觉得我的出现又算什么？”
“你是来为人族繁衍后代的？”
辰景恨铁不成钢瞪了她一眼，“我是说，人族将会现世！”
半晌。
“哦。”未酥不冷不热地眨眨眼。
“万一万顷和大肥斗得两败俱伤，人族突然杀出来，怎么办！”
未酥洒脱地笑笑，“你放心，上幽城不仅是一座防御阵，要是有谁敢真个进去，转眼它就会变成一座绝杀阵！”
辰景眉毛一跳，未酥神情严峻接着说道：“以前最动荡的时候也没听说动用过绝杀大阵。绝杀阵一开，除了妖族，谁都跑不了。对啊，你是人族，哥哥说不定就是想保护你。只是有些事，不方便与你细说罢了。”
辰景迅速地组织起语言：“你觉得仙王之力如何？你以为那本书是从哪来的？万顷他根本不清楚局势，据我所知，人族八王之一的仙王已经开始活动了，万顷有危险！”
“万顷有危险”被辰景说得信誓旦旦，未酥一下子便慌了，“那怎么办？”
“这儿既是你们龙族的祖地，异宝珍器什么的应该不少！你想想有什么厉害的，我们带过去支援！”
“牛皮鞭？”
“那是什么东西？咳咳，你再想想！”
“借魂锁！”
“给小孩子玩的吧！好好想想！”
未酥紧咬牙关，“犯千山！这是我能搞到的最好的！”
辰景沉默了一下，语重心长道：“当年龙门九聚，惹出幽冥雷海，造化出不少天宝。其中一件借九天十地混沌霹雳淬炼而生，势夺八荒，可开天，可化物，更有神鬼莫测之诡威。”
“你想说的是？”
“磐陀。”
未酥不说话，也不置可否。
“怎么了？不好弄？”
“也不是不好弄，这器什就在这苍澜庭里。磐陀是一块上了年纪的王八壳子，没你说的那么玄乎，不能作为法器攻击，坚韧性倒是不错。”
“不难弄的话你怎么这副神情？”
“人家这是饿的！”胖子低垂着头，细声嘀咕，“你不让人家吃饭，人家怎么给你拿那王八壳子！”
“哈，这样！你吃，你吃，不够的话我们先出去找好吃的！”
婚房外有整齐的步伐传来，假山小径里几束熹微的光向这里拢近。新娘怅然地停杯投箸，辰景打开窗户，似笑非笑：“我们这算私奔么？”
“奔你个头！”未酥幻化成一条青鳞蛟龙，背负辰景遁往高天。
苍苍黄天，星汉轩邈，一条龙影在云雾里翻腾。御空不久，一座嵯峨的大山挡住去路，未酥盘旋了两圈，向山脊俯冲而下。
山中飞出几名看守，一见未酥，神色讶然。未酥不理，冷峻地飞过看守，几步跨进一座昏晦的祠堂。
一块巨大的龙头形石头横陈在祠堂中央，石头被一根根粗壮的索链贯穿，牢牢地钉附在地上。
“在这儿，她在这儿！”外面喧哗声越来越大，一大群龙影朝这里赶来。
未酥抬起紧绷龙爪，铿锵一声抓住龙头底部的一片石鳞。辰景紧紧地攥着鬃须，未酥长啸，力拔山河。
尘屑飞溅，巨龙转瞬冲入九霄！
后面追赶的龙影赶到，就在这时，这座险峻的大山忽然剧烈震动，巨大的岩石滚滚落下。
连绵的巉岩上猛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束磅礴的暗绿色光芒从裂缝里迸出。陡然的异变惊动了无数蓬华山的居民，许多妖怪盘旋在低空，谁都想知道那是什么！
暗绿色的光在移动，它缓慢地扫视诸天，有妖怪惊叫，说那是一只庞大的眼睛！长老们正要下令封锁现场，那只似是眼睛的东西却有些明灭不定，在连续闪烁了几次后，最终归于平息，似因倦惫而又沉沉睡去。
等到参加婚礼的妖怪回过神来，一人一龙已不知去向。
跋山涉水疾速飞驰两天，辰景与未酥赶到上幽城，万幸魔族的军队还没有攻到这里。万顷果然在军中，一到宫门前，辰景却提出了离别。
“你去找他吧，跟他**里完婚！”
“你要去哪？”未酥拦住去路。
辰景不动声色，几次抽动嘴唇想说些笑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你去吧！”未酥偏过头，一切因缘，皆有聚散，不欢喜，不悲戚。
辰景攥紧拳头，红着脸脱口说道：“你倒是把磐陀给我啊！”
未酥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并没有犹豫，抛手将磐陀扔出，“别被轰成渣了，至少留个全尸，让我尝尝人肉是什么滋味！”
辰景舒了一口气，勉强笑笑。
他身上的白袍在风中凛然飘舞，风声紧促，洗不去的血渍如一朵朵殷红的桃花在翻飞。
上幽城一片昏黄，诸家酒肆，茶坊，布店，货铺不是打烊便是关张。空荡荡的勾栏瓦市枯叶纷纷，城内的居民大多都被迁往北方，紧闭的朱漆木门里，时而能望到一点稀疏的光源。那是隐匿在暗处的妖修，偌大的一座城，仿若一座危机四伏的陷阱！
感应紧张的气氛，辰景的府邸也被上了一把寒铁大锁。他记得走的时候屋子是交给了大头他们，想来是他们随大流逃难去了，不过上锁是为了防谁？
辰景无可奈何地把磐陀拿出来，重重地砸了一下铁锁。铿锵一声，铁锁被擦掉了一片铁皮，露出锃亮的铁芯。
他检视了磐陀一遍，丝毫无损，又抡起王八壳子费力地给了一下。假如大肥在就好办了，他有块砖头，以后战事平定了他可以靠开锁为生。
正想着，门檐上探出半颗硕大的脑袋。
“小辰回来了！”猫妖大头兴高采烈地飞奔向内堂，完全忘了先开门。
过了不久，一群眼窝深邃的妖怪从墙后翻出，激动万分地拥住辰景述说思念之苦。猫妖大头推开妖众，颤抖着从腰间取下一挂钥匙。
门开了，辰景被簇拥而入。大头垫后，在确定所有妖怪都进去之后，他先在门外上锁，再驾轻就熟地从墙头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