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尘缘(1 / 1)
“六如小筑,我外祖父家。”
说话的青年十分斯文白净,虽不是一身华贵锦衣,但姿容气质俱是出众。
“这会儿出发取道东面,一个时辰便可抵达,住上一天半日亦是不错,我正好去探望我外祖父母。定……假使贤弟……”
“叫我允澈就好,”青年身旁坐着的,其实还是个少年郎,容貌俊美不错,但他小小年纪便气宇轩昂,他对青年说:“佑庭,我们从京城出发,一路结伴同行,此刻还同我客气什么?”
佑庭自知要有礼数,但既然对方如此随和,他便大方问道:“如果贤弟并不着急回去丹城,随我去六如小筑稍事歇息如何?”
“这一路其实长途跋涉,但兄台学富五车见多识广,单讲解风土人情就极为有趣。说来因有兄台做伴,允澈这千里迢迢丝毫不觉得闷。只是不知允澈突然去打扰……”
“不用担心,我回来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老人家一早知道我约莫是这几日要到的,多了贤弟一人并无不妥。倒是我外祖父母常年深居简出,要是礼数不周……”
“这个无妨,兄台应知我并无拘泥这些,只是我都未备薄礼……”允澈摆了摆手。
“那如此甚好,我让书童先行一步禀报一声即可,君子不拘小节。”
“对了,也让我同随行招呼一下,我一人去打扰也就罢了,且让他们在枫城等我们吧。”
两人在茶楼里又歇了一阵,随后一同牵了马并肩出发。
林佑庭进京是为科举考试,他不但进入最后殿试,还是圣上钦点的探花。他本是出自枫城林家书香门第,出发前父亲嘱咐他:千万不可恃才自傲,在京期间倒可结交一些朋友。他原本就想着随大流,压根没想过结交天潢贵胄,不曾想偶然在酒楼中,他同其他举人高谈阔论之时,引得旁边一名少年也加入,就此相识了定王。定王是圣上第四个皇子,同当朝太子是亲兄弟,都是皇后嫡子。他十三岁就开府封王,今年更是随大军出征,初阵便告捷,返回京中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可他礼贤下士,丝毫没有架子,对时局和朝堂很有见地。两人相谈甚欢,此后多有交流,正巧,佑庭是要返回枫城,允澈是前去丹城,两处都是定王的封地,离得也不远,便结伴同行了。
佑庭虽然是书生,但瞧着他骑马,虽然不是控马如何了得,可在马上一样是稳稳妥妥。纵然允澈的良驹是皇家御用,佑庭的马匹寻常了些,倒是也没落下多少路程。
“六如小筑。”允澈瞧着庄园门口的匾额,往里面望了望,这小筑可是一点不小!庄园实在是气派得很!林家颇为殷实,从佑庭的吃穿用度便可知一二,却没想到他外祖父家如此阔绰。
“这里里外外皆由我外公一手建立,当然他有个十分了得的贤内助,我的外婆。”佑庭说起来颇为自豪,他笑着说:“我母亲家中排行第二,有个姐姐还有个弟弟。当年我父亲为了求娶我母亲可是花了一番功夫啊。”
允澈但笑不语,他们下了马,已经有人出来迎接。
“小少爷总算回来了,老爷太太得知您高中,很是欢喜呢。”说话的是一名中年人。
“多谢管家相迎!舅父和表舅都在家吗?”
“少爷一家外出游历去了,说是要给太太带回些奇珍异宝呢。表少爷一家游山玩水连同采办。”
佑庭说:“云天表舅是我外公的外甥,从小也在庄园长大,和我舅父都是妙人,可惜这回错过。”转回头,他又交待几句:“管家您忙您的,我带着我朋友进去就好。”
进到内院,允澈眼前又是一亮,这庭院布置相当精巧别致,亭台楼阁似有江南特色,不在于大气磅礴,却是婉约雅致。
若是普通人家,家里外孙高中探花,定然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的,可这忻宅平静如常。允澈在心里已经对这家主人有莫名的好感。
厅堂内站着一位妇人,风姿绰约雍容华贵,大约四十岁年纪。
“小佑庭,快过来!”
“外婆!”
允澈还在想这位是……他赶紧跟着行礼。
“这位是……”
“是我京城结交的朋友,秦公子。”
“见过太夫人。”允澈再拜。
“外婆,我们先去拜见外公。”
“哪儿这么多虚礼!你外公此刻在书房呢,不着急。秦公子,你俩坐下吃些点心,客房已经收拾好了,你俩稍事休息,我去瞧瞧晚膳预备的如何了。”
“外婆,您且别忙了,我是晚辈……”
“小佑庭,你还不照顾好客人?”说罢,外婆转身走了,显然外婆在家中地位卓然。
允澈忽然笑了,他平时寡言也不爱笑,此刻却笑了:“小……在外婆眼里,你可是长不大?”
“啊呀,你有所不知。我父亲崇敬我外公,起我的名字便是承自我外公的,老人家的名讳是忻祐霆,虽然音同字不同。在我外婆心里,祐霆只能是祐霆,所以我就是小佑庭了。”
“让您见笑了,来坐下尝尝点心,保管外面吃不到的。”他招呼允澈坐下,说:“看,这都是我外婆亲手做的:双色山楂糕、紫薯山药饼、玫瑰糖芋泥。”
允澈也是奇了,这几样他当真没有吃过,他拿起一块尝了尝,这色香味俱全,手艺堪比御厨。
“没吃过吧?”他好似在耍宝,说:“都是江南点心。从前秦陈百姓还多有往来,外婆曾经去过陈国,学了这几招。”
允澈点点头,到底仍是少年,他每样都拿起一块来吃。
这家人如此风雅,他忽然觉得不该隐瞒身份。
“佑庭,我们一同去拜见你家外祖父,不必隐瞒我的身份,也无需向我行礼,待会儿我便如寻常晚辈拜见。”允澈说道。
佑庭知他本是真性情,点头不与他争辩。
走过几进屋子,才到书房外。远远瞧见一人负手站在廊下,瞧着背影的挺拔,不像一名普通乡绅。
不知为何允澈想起父皇来,轩昂自若不怒自威。
他们两个还没有走近,廊下的人却似乎觉察了,缓缓转头过来。允澈与他对视,双方都是坚毅清澈的眼神。那人除去头发有些许灰白,瞧着也至多中年。
“外公,是我,拜见外公。这位是我在京城结交的朋友。”
“晚辈秦允澈,见过……”
祐霆伸手拦下了他,说:“是去年开府封王的定王?”
允澈直觉他是世外高人,也就毫不讶异,说:“正是晚辈。”他说罢伸手扶着祐霆,拦下了他的行礼。
“一同到露台坐吧。”
露台在书房外,石凳石椅雕刻了花卉图案,正对着小花园,此刻正值春暖花开,已有春芽绿色芬芳。
祐霆正要亲自沏茶,听允澈忽然说:“对了,临行前我三皇兄送了我上好的茶叶。”
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包,说:“幸亏随身带着,晚辈此次前来打扰都未曾带着薄礼,这些茶叶请全数收下,我也算借花献佛。”
只消一眼,产自江南的碧螺春,这是从前祐霆常喝的御品。
“廉王?是定王的亲兄弟吗?”祐霆问的有些唐突。
“外公,定王是皇后的嫡子,是太子的亲弟弟呢。”林佑庭赶紧纠正,他用眼神对着允澈示意抱歉。
允澈不以为意,说:“不过,我与允濂确实亲厚些。太子哥哥对我也很好。大约因我是老幺,兄长们多有谦让。”
祐霆但笑不语,三人品茶聊天。
“听说定王初阵大捷?”祐霆问。
“并不是我一人功劳,且我至多算左翼副将。”允澈向来谦逊。
“副将之职对于初阵已然是极高的要求。带兵已是历练,况且行军、粮草、布阵、队形,左翼副将虽不直接号令,但一样纵览全局。”祐霆娓娓道来。
“是,晚辈今日得您指点,倍觉父皇的期待甚高,幸不辱命。”
两人一来一回,有问有答,对于允澈的兵法和布局,祐霆的评语相当精准。允澈不免暗暗佩服,果然是世外有高人,他一向少言寡语,但不知为何对这位长者心生亲切之感,不由越谈越投契。
“那日殿试你答得如何?”祐霆转而问自己的外孙。
林佑庭仔细说起了当日情形。
“呵呵,年轻气盛啊,你要是有定王一半的谦虚谨慎,那状元……不过,探花亦是很好。”
“佑庭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允澈说得很有诚意。
“这小子是有些能耐,只是尚需时日磨炼。定王,您自然是胸有大志吧?”
“我?晚辈应当多加努力,将来为朝廷出力,辅佐父皇和太子皇兄。母后舍不得我这么小就去封地历练,但我大秦向来是皇子守边关的,我自当发愤图强。”
祐霆又说:“您的封地对着齐国,确实辛苦。”
“自然齐国兵强马壮,可太过穷兵黩武,这几十年下来,损耗不小。再说著名的陈齐大战,占尽优势的齐国太子,还是败在了当年的陈国瑞王手中。虽然瑞王重伤不治,但这一战之后,说齐国国势急转直下也不为过。”允澈侃侃而谈。
“那定王是觉得可以一战?”
“是,世上并没有永恒的防线,天下终有一日重归大统。”
“定王能如此客观看待陈国和齐国的名将……”面前还是个半大孩子,祐霆不禁赞叹。
“大周朝分奔离析前,四国本是同根同源,只要为百姓谋福祉,互相学习也不为过。如今虽然分分合合,时而为敌时而为友,偶有混战,免不了互有伤亡。如果要放眼天下,自然要有容纳和原谅。”
“允澈确实有不同寻常的气度和胸怀。”佑庭忍不住赞扬,这也是他同允澈结交的缘由。
“齐绵玦当年时常侵扰我大秦,但是也不亏为一代大将。他机关算尽,却是折损在陈国的战神瑞王手中,想来他是没算到瑞王不要命的打法,心中十分懊恼,加之瑞王重伤了他,故而他撑了半年便过世。”允澈分析得头头是道。
佑庭接着话头说:“如此一来,齐国的治国策略也随之改变……”
“老爷!”一声拖长音的轻唤。
“诺依,”祐霆转头笑道:“是给我送茶点吗?”
却不曾想,诺依面有愠色:“这个点儿,你再多吃要积食的。你同这两个孩子坐了多久?日头都要偏西!好了,孩子们先去歇息,开饭了我派人来叫你们可好?”
佑庭立即点头,和外公外婆打了招呼,拖着允澈就走。
望着允澈走远的背影:皇后的幼子、太子的亲弟弟、早慧、赤诚之心、天生为将、才华横溢,却又少小离家……祐霆忽然想起了往事,虽然他已然破“陈”出“忻”。
“祐霆,你怎么了?”诺依觉察他眼神似有深意,上前挽起他的臂膀,轻声问:“这孩子可有何不同?”
“他是当朝的四皇子秦允澈,如今不过十四岁,已经封王一年有余……”佑庭并没有说下去,诺依却已明白,这孩子叫人想起谁,是那么的明了。
“他得了一切宠爱,却不骄不躁。我们的小佑庭如果辅佐他……”
“他会一统天下吗?他如何越过去,皇太子不是他亲哥哥?”
“呵呵,他才十四岁,未来如何谁能预料?诺依,和我一起走走,赏个夕阳可好?”
晚膳丰盛又可口,佑庭和允澈胃口大开,觉得不在庄园里溜达一圈,晚上是无法入睡了。
“六如小筑,实在是好大呀。”允澈难得孩子气。
“平日里,庄园确实人不多。外公若和外婆出门游山玩水,就轮到我舅父看家了。但是到了逢年过节,我们一家人,姑母一家人,再加上表舅一家,都会回来团聚,可热闹了。”
“呵呵,听着比皇宫内院宗亲过年还要热闹。”
“老实说,差得不远。”
“外公外婆一直这般恩爱吗?”允澈心知父皇母后也是十分恩爱的,可到底和民间的不同。
“我外公外婆真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啊。对了,给你看样东西。”佑庭一时兴起。
他们走到书房,佑庭点了灯,允澈发现书房里有两张书桌挨在一起。
“外公是写字读书,我外婆么就是看些话本子,你看着这桌子中间。”
允澈好奇看去,只见书桌中间有个类似笔架的东西,上面放着一个金灿灿的书签。
佑庭小心翼翼拿起来给他看:“纯金的,你看背面。”
雕刻写着:一爱、一生、一世。还有一行小字:祐霆,诺依。
翌日,允澈又同忻老先生和林佑庭相谈甚欢,心里正在暗自打算多住几日,不想军令却是从丹城传来,他即刻便要出发。
临行前,依依不舍,诺依给他备了好些点心和礼物带走,而祐霆赠了他几本珍藏的书。
“平日爱看些兵书,随意做了些批注笔记。不是什么特别的藏书,你勿要推辞。”祐霆慈爱地看着他。
佑庭一路送至门外。
“多谢你陪我这一路,希望我们不日就能相见。”允澈向他拱手。
“定王,佑庭唯愿能有所作为,将来能辅佐您征战四方、立威朝堂。”
“好啊,击掌为约!”
十八岁的林佑庭和十四岁初阵告捷的秦允澈就此告别。
那个时候,豁达开朗胸怀天下的秦允澈,尚不知道他日后的磨难,亦是不知他已经与陈国结下渊源,而后的爱恨情仇,此时还都不见端倪。
允澈一到丹城,就亲自选了丰厚礼物送到六如小筑。之后他有心再去探望,却是很少得空,真有那么几次去了,却不想老先生和夫人都不在家。饶是祐霆和诺依十分高寿,允澈却再也没有遇到过他们。也许命运便是如此。
两年后,林佑庭辞去了太子府辅士的美差,携着新婚妻子去了定王府。而后跟随秦国四皇子一路走到一统天下。他官拜宰相,他的续弦夫人是齐国的九公主,他的长子林利维娶了秦国的大公主,有趣的是,林家世代书香门第,利维却是名出色的武将。佑庭有时不免感叹,利维到底是承继了谁的武将天分呢?他并不知道,他的外公就是陈国那如流星一般闪耀过的战神,瑞王陈祐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