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晴好(中)(1 / 1)
“皇家又如何呢?看看你,再瞧瞧我,或许每一个都过得支离破碎。”祐霞神色黯然,说:“你来看我很好,十几年不见,亏你还能认出我来。”
“血浓于水,我怎可能认不出?”
“问了我许多,你到底过得如何?你的王妃呢?你有几个孩子了?”
面对祐霞连珠炮似的问题,祐霆只得挑了重点大致与她说了。
“等到秋觐,我才能入宫见到诺依,皇姐要是愿意回宫看看,届时我再来接你。”祐霆说得诚恳,这样荒郊的清风庵,他并不放心祐霞一人在此,何况,她身上带病,许久没有御医照顾。
“十几年不曾回去,那还会有人惦念?”
“那你可有惦念?回去数日小住而已,随处看看也好。可皇姐说得是,总要为自己谋划,不用他人来做主。”
祐霞不声不响,深深看向祐霆,说:“你与我,都只在他人的谋划中。”
从清风庵出来,祐霆骑马回去,路上他又想了一遍,清风庵诸位能对皇姐如此客气,如果不是有人从旁相助,或是权势或是金钱,那是万般做不到的。可这人是谁呢?一时间竟也无从想起。今年秋觐怎么还没有昭告呢?
这一日仁裕宫中,刘院使正在为皇后诊治,他心中知悉,但面上神色如常。皇后此番遭受如此劫难,且年纪不轻,日后很难再受孕。
“娘娘脉象渐趋平稳……”
“罢了,本宫知道,”打断他的千篇一律,皇后问道:“瑜妃和许侧妃如何?”
“微臣每隔一日便去瑜妃处诊脉,而许侧妃交给了姜院判。两位如今脉象十分平稳,预计两人临盆时日很是接近。”刘院使的答话早就谨慎想好。
“务必让二人同一日才好,只是怕万一……”皇后低声的话语听起来缥缈。
“微臣明白。”他有今日全靠吴家扶持,他明白的真谛在于不明白,只需听主子差遣。
这时候通传说许侧妃来拜见皇后,其时吴皇后还有几句要紧话同太医讲,她转念一想也罢,并不急于一时,便传唤诺依屏退了太医。
同是孕妇,诺依瞧着气色红润、步履稳健,比起瑜妃似乎要更为康健些,不过,王若瑜免不得每日仪态万千、袅袅婷婷,走路走得几乎摇摇欲坠才是。
诺依妆容极简,虽然做了几件新衣,但她十分低调,选了朴素的颜色和款式。这点,吴皇后算是满意。
按例赐座,诺依行礼后坐下,身后跟着鸿雁和悦然。两人的客套依旧。
“连日来的晴好,杭城的秋日果真惬意。”诺依其实瞧见了刘太医,见今日的皇后气色尚佳,遂想多聊几句。
“确实。”
“如今当真是天下太平,皇上英明,皇后贤明。”
“太平?尚未统一天下,何来太平?”皇后的话语不咸不淡。
“是,皇后教训的是。皇上志向远大。”
“嗯。”皇后由着诺依开口,并没有顺着话题说下去的意思。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也是重要,秋日的时候……不知圣上何时召见诸王觐见?”诺依寻思了好些日子,她只不过想知道何时能见到祐霆。她说得也就是些家常。
然而,吴皇后本来就心不在焉,她想诺依快些告退,诺依却连连会错意,仍然絮絮说个不停。
“何时召见,那是圣上的事。几时须得许侧妃来询问啊?”皇后语气不善。
诺依心里泛起涟漪,呵,还说是连襟,每日捧着她、顺着她,以为真能聊几句家常。她立即赔上笑容,说:“皇后教训得是。陛下,容诺依告退。”
吴皇后瞧着她慢慢起身、行礼,做足功夫,因为有了孩子,这普通女子竟也有几分雍容沉静。
“许侧妃慢些走,宫里头阴气重,怀着孩子总得万般小心。总有人不怀好意啊,连本宫也曾疏忽大意。”吴皇后此番话听着不知就里。
尤其这句慢些走,诺依不明是何意,是让她走慢些,还是停下来等她训示。她一时不能进退,只好放慢行动。
“诺依,你且在这儿候着!本宫带你去个地方。怡然,给本宫换装。”说完,她由怡然搀扶着进了内室。
真是麻烦,诺依也不知今日说错了什么,宫里的主子们就是这般喜怒无常。从前有娴太妃庇护,出宫了又回来,竟是逃不开吗?候着?站着还是坐下等候呢?麻烦,这宫里就是麻烦。她孕期本就易燥易怒,心下立即就慌乱了。她想见祐霆,阖家团圆这么难吗?
总算,皇后没让她等太久。
“地方有些远,怡然让人安排两个轿舆。”
皇后似乎还很好心,没让诺依步行。可现时,她的话语落在诺依耳中,俱有些盛气凌人。且还得行礼答谢圣恩。
上了轿舆,似乎是一个小阵仗。队伍行进得并不快,一路上只有寂寂的脚步声,诺依趁此机会走马观花。建在南方的宫殿据说与在北国的大大不同。虽然没有千年的老树彰显古老苍劲,但宫殿格局繁复精巧,蕴含着江南建筑风格别有一派的恬静内秀的韵味。这股子恬静内秀,并不因着宫殿的内设豪奢或是随着宫殿主人的变化而有所改变。这宫墙,这地砖,她曾经游走期间。许久不曾来了,小径小道,似乎记忆有些模糊。宫殿仿佛永远不会倒塌,甚至从最初以来,细微变化而已。唯有宫殿里穿梭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帝王将相又如何?时机到,一样退场,只是有的人来得及谢幕,有些却不。如此一想,诺依忽然又原谅吴皇后今日的无常,站在制高点,同样有悲欢离合,心酸有之,烦心无数。
可是,渐渐这道路越走越偏,诺依搜寻记忆,不记得这条路通往何宫何殿。周围宫墙的颜色几乎有些斑驳,道路不够平坦,抬轿的人愈发小心翼翼。
冷宫?对,诺依从没去过。她手心微微出汗。
“皇后娘娘,我们到了。”梁公公的声音响起。
“嗯,停下吧。”
皇后由梁公公搀扶着下轿。鸿雁赶紧上前一步,小心搀扶诺依,她满眼都是惊慌,诺依压抑自己的慌乱,伸手拍拍鸿雁的手背,以示安慰。
皇后召诺依走近些,笑道:“怕吗?”
“不怕,一切有皇后做主。”当然是怕的,只是说出来更不妙。
“那这便往前走吧,记得进去的时候用帕子捂住口鼻。”皇后说罢自己先拿出了锦帕。
说到底,冷宫里都是被遗弃的人,也许有人是因为犯错,而有些不过是站错了位置。先帝在位时,对待后宫较为宽宥,鲜有听说有宫人被废进到冷宫的。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呢?可会人满为患?
破旧失修的宫殿里,气味一定不好闻。前头领路的梁公公倒是认识路的,七转八转不知走向何方。除了传出几声奇怪的啼哭,冷宫里算是空空荡荡。
“自从嫁给圣上,本宫比之前要谨慎百倍。贵为皇后,仍然存着防人的心。本宫的治儿长到九岁,突然得了重病走了。如今本宫只得一位公主在膝下。今年得知自己有孕的时候,皇上和本宫着实高兴了一阵。宫里头总有不安份的,种种防范本宫也算是足够小心了。可是……可恨这贱人当真胆大包天。”皇后的声音因为蒙着锦帕,本该是模糊缥缈的,诺依或许是用心在听,分明句句听得清晰真切。
“她懂得用伎俩,本宫是明了的。争宠的戏码坑蒙拐骗,她干了不少。在本宫面前,不过是些小丑本事。没想到,呵,必是本宫轻敌了。她给本宫送的枸杞里居然混着红花,那么细小甚微的渗入进去。她一生的胆量和才智全都用上了吧?本宫喝了一个月的枸杞茶……”
皇后话语停顿,脚步也停顿,此时周围静极,诺依亦是无法搭上话,此刻皇后要的就是自言自语。
“就在前面的破屋里,诺依你过去瞧瞧,你应当认得她。不用害怕,本宫下令斩断她四肢,拔了她的舌头,她再也无法害人。虽然在药酒坛子里,她也就只剩一口气,再不来瞧的话,恐怕是见不到了。”
皇后的话似乎还带着好意,一阵秋风刮过的冷宫,诺依周身都浸润在阴森里。她用锦帕将口鼻遮好,在脑后打一个结,好腾出双手,用来应付情形的未知。
她独自一人向前,推开了破旧的门,屋子里一股霉味和药腥味,锦帕只能让这味道减弱几分。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中间的大瓮。乌黑长发露在瓮外,单单看这美好发丝,诺依眼前浮现伊人当年的美貌。她镇定下来,缓步往前走,走到另一边,借着窗外的日光,将瓮中人看清。
清妃,曾经的清妃,女鬼般惨白的脸孔。眼神完全涣散,根本无法觉察诺依在她眼前。她嘴里有间断的、呜呜的含糊声音,似是□□或是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