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葬龙纪(三)(1 / 1)
龙烟苑里温泉雾气氤氲,龙宿带着身体来到池边,解下身上的衣饰,然后缓缓推入池中,洗掉这一身令人不悦的花草腐败的味道。
反复洗了几遍,勉勉强强可堪入目——其实是终于看习惯了——龙宿这才回到身体里,元神身躯合一,外表随之变化,依然是风华揽尽天下的疏楼龙宿。
他换上一身简便些的衣袍,对着芙蓉镜左顾右盼,确定自己和从前一样华丽无双,心情总算是拨开乌云见晴天。
将头发挽至头顶,挽了个高马尾,再用发冠固定住,冠下垂着圆润的紫珠,行动间玎珰作响,悦耳动听。
妆饰既毕,龙宿起身愉快地转了几个圈圈,旋转时紫色薄雾般的披风在身后扬起,华扇半遮无俦容颜,唇角牵起优雅笑意,龙宿垂眸轻叹:“这个世界真是令人愉快!”
也是时候想个办法让两位好友去看看他在黄金棺里的留言了!
这一日剑子与佛剑行走在某条乡间的小路上,两人正为了梵天入魔的事商讨对策,此时迎面走来一人,举止风雅,步履闲适,正是芜园楼主香独秀。
香独秀抢先一步,悦然迎了上前:“是仙长和大师,两位也出来散步吗?”
*
匆匆赶到龙烟苑,龙宿的墓一如他们离去时的模样。
“真相如何,打开便知分晓!”剑子白色拂尘挥出,一股巧劲准确落在黄金棺的棺盖一侧,瞬间将棺盖击飞。
穆仙凤假作阻拦,急急扑到黄金棺旁一看,里头空空荡荡的,连一片花瓣都没有,反倒是棺盖底下多了一副字:“剑子仙迹,想不到你连死人也不放过!”穆仙凤心里的怨念也不小,还特意读了一遍。
“仙凤,看便好,不用复颂吧?”剑子简单说了她一句,又将目光转到那幅字上,“真是一副好字!笔画狰狞,力透纸背,就是怨气重了些。”还有闲心留字抱怨,看来龙宿的日子过得不错!
不过,为何你只抱怨我,不抱怨佛剑?
我就知道你一向都这么双重标准!
冷静下来,剑子反倒看清了许多,他早该想到的,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阿龙怎么可能变得那么热心!
事有反常即为妖!
如今再想这些也没有用了,当时没有发现就是没有发现!一叶障目,关心则乱,他和佛剑都犯了一样的傻。
好在还不算太迟,至少龙宿不是自己跳出来挑破的。啊!要真是那样,他和佛剑的余生一定会被他取笑得很惨!
刹那间,剑子已经想到了龙宿会动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他们。
他还好,最多就是被龙宿吐槽几句,小小言语的攻击不痛不痒的,自是无碍。但佛剑……估计会吃大亏的吧?……也许吃亏的是龙宿?
这种事情剑子哪知道得那么清楚?
可他也没有办法,以后他们俩的事就是家务事了,他管不到,也管不了了。
剑子一瞬千念,又想到当日他在宫灯帏见到的那张施工图,龙宿好友想要豁然之境的地契是吧?
下辈子吧!
不过,以好友的本事,想必寿与天齐也不在话下,下辈子到底是遥遥无期,太过飘渺了!剑子喜滋滋地想,等闲下来了,就去找工匠把豁然之境由里到外再装修一遍!
“剑子,”佛剑出声打破剑子的胡思乱想,“你当真觉得这是一幅好字?”
“呃……其实我说的是反话,”剑子无奈地解释。
上前将字幅揭了下来,拿在手里欣赏了一遍,剑子笑道:“古人有鸭头丸帖、苦笋帖,皆出自于友人间交际往来的便笺,传至后世,遂成了一幅幅名帖。而这一幅,更是了不得!是儒门龙首的亲笔手书,其中又牵扯了这么一段生死纠缠的故事,若能流传出去,不也是苦境中原书法界的一段佳话?”
“……”
“佛剑,我从中间破开,咱们一人一半怎样?
“……不必,撕开会破坏完整。”
“哈!那我就不客气了,等我装裱好了,若你有兴致,你随时来豁然之境赏鉴一番。……嗯!还得把龙宿也请过去,此帖若少了他的落款印章,可就大大的失色了!”
“嗯。龙宿的事,你可有什么线索?”
剑子如实答道:“线索没有,但是有一个绝妙的办法。”
“怎样的办法?”
“先烧掉龙烟苑,如果他不出现,就烧掉三分春/色,再不出现,就烧掉疏楼西风,如果他还是不现身,那就烧掉儒门天下,我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穆仙凤急忙开口阻止:“这些都是主人的珍贵产业,千万不能这么做!”
剑子不由笑道:“仙凤,你认真了!”
却见佛剑反复权衡了一下,断然道:“三分春/色和儒门天下由我负责。”
“呃……”一句话把剑子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全都堵住了。
佛剑一脸不明就里:“怎么?”
“没什么,只是有一点挫折感而已。”剑子始终想不明白,佛剑和他数百年的交情何其深厚,为何这么多年过来,佛剑还是半点也无法体会到他小小的冷幽默之美?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佛剑总算又能冷不丁的一句话把他噎得半死了!
“为何会有挫折感?”佛剑的好奇心蹭蹭直往上涨。
“别问了,好友,我还有另一个方法召唤龙宿!”剑子的另一个主意是,让古尘佛牒互击,放出佛道圣光,以此通知龙宿前来相助。
远处龙宿望着天际升起的光芒,修长手指摩挲着他刚拿到手的新制团扇,幽幽赞道:“何其璀璨的一朵烟火!”人仍是一动不动地靠在狐皮软榻上,半点要动身的想法都没有。眼下还不是他现世的时候,再等一等,等到他俩受伤落单的时候,他正好出去把人一个一个地拖回来养伤。
“唉!吾怎么就背负上了被你们两个拐出去再把你们俩拐回来的奇怪宿命了?”
*
“啊!不妙!”尚风悦迅速上前一步,扶住因伤势爆发而陷入昏厥的佛剑。
他们刚从万妖炉里撤退出来,佛剑为了断后,使出了一招“吾心归佛·怒海修罗”,众人因此成功撤离,而他却是遭受重创,危在旦夕。
同行的另一人失路英雄连忙提议道:“快将他送往定禅天!”
“嗯!”尚风悦正要动身,却听前方传来一阵熟悉的诗号:“华阳初上鸿门红,疏楼更迭,龙麟不减风采。”
龙宿翩然从林间走出,含笑道:“几位有事在身,佛剑交吾即可。”
尚风悦怔然,未曾来不及问他如何死而复生,龙宿已经带着佛剑化光走了。
佛剑功体与龙宿相异,他的伤龙宿同样无法医治,只能将他送去定禅天,请净琉璃菩萨出手相助。
佛剑在昏迷中觉察到龙宿的出现,醒来时他的人已在定禅天,却没有看到龙宿。
净琉璃菩萨说龙宿将他送至此地,观察了一阵,见他性命无虞便走了。没能见到他,佛剑有些失望,但一想到龙宿果真没事,这点小小失望也随之消散不见,安心留下安养。
有净琉璃菩萨出手,不日佛剑已经恢复大半,龙宿像是算准时间一样,又一次来到了定禅天。
“你……”虽然早就知道他没有死,但是重新见到他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突来而至的心绪波动还是让佛剑怔怔然愣在原地,望着眼前的人,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问什么。
最终还是龙宿先开了口:“仙山上有趣吗?吾觉得没什么看头,逛了一圈又回来了。”
见佛剑有些呆呆的看着自己,龙宿觉得有趣极了,取出一本新的叶画塞到他的手里:“那本被水浸坏的可以扔了吧?”
佛剑翻开一看,墨痕很新,画中仍是他们三个,垂髫小童,萌态可掬,并非是几年前那一次变化,而是他们真正六七岁时的模样。
佛剑心中一暖,然而转念又想,龙宿怎知他留着画册没有扔掉?
他还没有开口,龙宿却像是读到了他的心念一样,解释道:“汝上次回不解岩的时候,吾以元神跟了过去,碰巧看到了。”
“你……”原来不是他的错觉,那时候龙宿真的在!
“佛剑,汝动怒了?看来我应该把佛牒藏起来才对。”
“几时动怒了?”他当然知道龙宿是故意这么说的,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辩驳,又添了一句,“至于佛牒,你不是已经藏过一次了?”
龙宿缓缓靠近,挨着他的耳边说:“或许,吾应该把汝藏起来,不让佛牒找到汝?”
佛剑淡然反问一句:“你藏得住?”
“藏不住。”龙宿无奈一叹。
佛剑莞尔笑道:“早知你总是胡乱想东想西,当日我便该念一段往生咒。”
“想渡吾入轮回,汝舍得?吾可舍不得。”
“吾心亦然。”
净琉璃菩萨正好送药过去,乍见到这一幕,脚下硬是转了个方向,看着掌上的莲花,含笑慨道:“现在的先天人呐,真是越来越不知道含蓄了!”
*
佛剑在定禅天住了一段时日,见伤势好了六七成,便不再打扰菩萨,随龙宿回到龙烟苑继续休养。
剑子还在江湖上奔波,此时已是一身内伤累累,最终受合招之力的波及,落入了小树林里。等到龙宿和佛剑找到他的时候,剑子早已经昏迷过去,两人连忙将他带回龙烟苑,经过数日的施救,丹药针灸全都用了一遍,剑子终于醒了过来。
彼时佛剑正在运功调息,听穆仙凤说起此事,连忙赶来探望,恰好看到龙宿从剑子房里出来。“剑子醒了?”他问。
“嗯!”龙宿拉住佛剑走到一旁,问道,“吾的脸上粘了东西?”
“没有。”虽然不知道龙宿为何会有这一问,佛剑仍是如实答道。
“那为何剑子用如此奇怪的眼神看着吾?”
“奇怪的眼神?”
“目光如炬,炯炯有神……总之与以往大不相同就是了!”若不是相识多年,绝不可能认错,龙宿真的会怀疑自己救回来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剑子仙迹!
“我进去看看他。”佛剑知道龙宿没有扯谎,但是夸大的成分应当是有的。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觉得自己进去看看比较稳妥。佛剑推门入内,和剑子说了几句,便劝他好生休息,他不再打扰,转身也退了出来。
龙宿还候在门前等他的回答:“觉得怎样?”
佛剑想了想,道:“剑子大概是太激动了!”
“佛剑!佛剑!你这是在说笑吗?”剑子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因莫明的兴奋而显得有些发颤。
佛剑纠正道:“这是推测,不是说笑。”
“何必羞于承认,是也不要紧!”剑子很是执着。
“你重伤在身,应以静养为上,我同龙宿暂不来扰你,好好休息!”
“等一等……”剑子喊了几句,却只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便知道他们是真的走远了,也只好安分下来,闭目养神。左右他们都不会跑,等他恢复了,再慢慢追问也来得及!
此后的某一日里,三人又回到了龙烟苑,在埋下黄金棺的地方种下了三棵树,白皮松、榕树、菩提各一株。剑子还在树下立了一块碑,上书曰:“疏楼龙宿曾埋骨于此。”
龙宿见此,也跟着写了一块:“佛剑分说在此处落泪。”
这还嫌不够,龙宿剑子两人又怂恿佛剑也跟着弄一块。
面对剑子恳切的目光,佛剑虽有从命之意,却不知从何写起。龙宿会意,上前握住他的手,在第三块石碑上落笔:“剑子仙迹到此一游!”
剑子不由失笑:“龙宿,你怎么也会讲冷笑话了?看来我的冷笑话之力已经发扬光大,遍及三教了!”
龙宿含笑不答。
数载之后,芜园楼主香独秀又来到苦境,继续领略苦境各大名泉的魅力。
一日香独秀偶然路经龙烟苑,在三株树下停留许久,心中感慨万千。
他原本也想在旁边立一块碑以作纪念,然而仔细想了想,他只是一个过客,何必因为一时私念,破坏了如此美好的风景。于是香独秀从怀里取出一块布,抖开拉了条横幅,上书曰:“感动苦境五百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