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永不相忘(1 / 1)
出了一两天太阳,马上又回到了雨季。依然是派不出警车的周一,依然是开着自己那辆脏污不堪的白色大众上了路,陵越开车的速度却快了许多。
当你什么都不愿去想的时候,开车的速度自然就会越来越快。
“早。”陵越主动跟欧阳少恭打了一声招呼。
欧阳少恭奇怪地看了陵越一眼。
“你今天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以前屠苏对我说,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现在我相信了。”
陵越淡淡笑了一声:“他居然是这么形容我的?”
“他挺在意你的,他说小时候你对他最好。这辈子对他好过的人不多,他都一一记在心里。”
陵越打开电脑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开始吧。”他说。
欧阳少恭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今天想问什么?”
陵越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纸条,递到欧阳少恭的面前。正是上回他在冰箱底下捡到的便利贴,上面写着一句话“欧阳少恭:我最爱的人”。
看到那张纸条,欧阳少恭的脸色蓦地一沉。
陵越继续从文件袋里拿出那份病历,同样放到欧阳少恭的面前。
欧阳少恭的神色终于大变,他低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陵越用平静的口吻说道:“几天前,我去看了一部韩国电影,叫《我脑中的橡皮檫》,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电影里的女主角,居然年纪轻轻就得了一种叫阿滋海默氏症的病,而这种病通常只会发生在老年人身上。她慢慢地失去记忆,也失去了行动能力,她会忘记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前发生的事情,甚至于所有的一切,包括她最亲近的人。她害怕自己的爱人,看到自己病得越来越重的样子,于是就离开了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她可以忘记一切,而她所爱的人,却要承受这份失忆带来的巨大痛苦。”
“原先,我一直都以为,电影不过只是电影,而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的巧合。现在我发现我错了,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命运本来就是不可测的……欧阳少恭,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我希望是从你的嘴里亲自说出来……”
“请你再告诉我一次,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死百里屠苏?”
陵越凝视着欧阳少恭,而对方却一动不动。
陵越耐心地等。
欧阳少恭突然笑了起来,那样若有似无的、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说:“我一直都说得很明白,是你自己不愿意相信。”
陵越瞪大了眼,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因为遗忘。”
第二次给欧阳少恭做笔录时,欧阳少恭就明明白地说过的那句话。
没错,他一直都说得很清楚,他一早就把答案告诉他了。为什么自己不愿意相信?
“被遗忘,真的那么痛苦吗?”
欧阳少恭的眼神飘向虚空的远方,好像在喃喃自语:“别人可以,他不行。他怎么可以忘记我呢……”
陵越好像被一口气哽在了那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喉间生生发疼。
快离开的时候,陵越低声问了一句:“你现在看不到他,还能睡得着么?”
欧阳少恭突然笑了起来,伸出食指凑近嘴边,作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啊!”
陵越心头一凛,整个人都怔住了。
尹千觞说过的那句话瞬间浮上陵越的脑海:“欧阳少恭是有这个基因的,他如果得了精神分裂症,一点都不奇怪。”
陵越七点钟就到了“勿忘我”,对于一间酒吧来说,这个时间不过刚刚开始营业,因此陵越是第一个走进酒吧的人。
酒保跟陵越打了一声招呼:“今天来得这么早?”
“不堵车,就早点来。”
酒保好像觉得陵越的这个回答挺有趣,“哈哈”笑了两声。
“今晚想喝什么?”
“还是上次那个‘今夜无梦’吧。”
酒保显得有点意外:“看你上次喝得一脸纠结,应该是不喜欢吧,怎么又点这个?”
陵越意味深长地回答:“因为晚上不想做梦。”
酒保似有所悟的点点头,露出了然的笑容,转身给他调酒去了。
二十多钟以后,酒吧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林端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了进来,看到陵越就开始不住抱怨:“这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没完没了的,害得路上连车都不好打。”
陵越递给他几张纸巾:“再过一周就出梅了,以后天天都是大太阳,不过到时候恐怕你又会抱怨酷暑天热。”
林端稍微收拾了一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跟陵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话说,同性恋医生的那个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明天就把起诉书递到中院去走诉讼程序,进入审理阶段以后主要就是法院那边接手了。”
“他的那个,杀人动机,你问出来了没有?”
陵越低下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也不放下去,就这么拿在手里转了转,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杯子,好像对杯中的酒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半响,他方才悠悠地答道:“不都查清楚了吗,琐事争吵,发怒杀人,证人证言都能证明他们之情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
林端有些不能相信:“还真是这个原因?”
陵越不想再讨论这个案子,任林端怎么问都不愿多说。
十多分钟后,芙蕖也过来了,陵越跟她打了声招呼就去了洗手间。
林端跟芙蕖说起了刚才他们的聊天内容,芙蕖有些意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师兄居然这么说?”
“听你的语气,好像对内情有了解?”
芙蕖叹了一口气,把百里屠苏生病的事情说了一遍。她用无限唏嘘的口吻说道:“少恭他,一定是不想看到屠苏那样悲惨的死去,日夜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才会动手杀了他。他们的命运,真是太坎坷了。”
林端听得也有些动容,感慨了几句。
陵越回来后,芙蕖和林端仍在谈论这个案子,他却一句也不插嘴,他们问他,也只是笑笑地略过去。芙蕖和林端见他实在不愿多说,也就换了话题。
他们开始聊起了从前在学校里的日子,芙蕖今晚的心情有点沉重,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觥筹交错之中,一直喝到醉眼惺忪。
她强抑住从胃部翻涌上来的酒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卫生间方向走去。陵越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要不要我扶你过去?”
芙蕖强打起精神,摆了摆手拒绝了。
林端看着芙蕖渐渐远去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像是不经意般地说道:“芙蕖今年,也有31岁了吧?”
陵越不明所以地看着林端。
林端看着陵越,神情中是难得一见的认真:“还记不记得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几岁?才21,没想到,一转眼就十年了……陵越,你还想她等你几年呢?”
陵越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愣了一下,终是默然无语。
芙蕖回来的时候,清醒了不少,她觉察到气氛似乎有些诡异,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呢?”
林端露出一丝恶劣的笑容:“在聊你,一把年纪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
芙蕖白了林端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我,换女朋友当换衣服似的,这辈子不想结婚了是吧?”
林端半开玩笑地说:“唉,你要是愿意嫁给我,明天我就跟你去登记。”
芙蕖笑了一下,没接腔。
回去的时候,芙蕖已经醉得站都站不稳了,陵越叫了一辆出租车送芙蕖回去。
雨点打在车窗上,像一道道蜿蜒的泪水,粘上去,又被冲刷下来,透过玻璃上的水珠看这座城市,有一种光怪陆离的美。出租车司机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一首熟悉的旋律,依然是那个知名男歌手演唱的,果然是当□□手,随处都可以听到他的歌声。
“若这一束吊灯倾泻下来,或者我已不会存在,即使你不爱,亦不需要分开;若这一刻我竟严重痴呆,根本不需要被爱,永远在床上发梦,余生都不会再悲哀……”
许是音乐声打扰到了她,芙蕖悠悠转醒,她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问道:“到家了没有?”
“一会就到了。”
芙蕖“哦”了一声,继续闭上眼睛,靠在陵越的肩膀上。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车子在目的地停了下来。
送完芙蕖出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雨后的夜晚,整个空气都是湿润而清新的,让整座城市显得格外地宁静。
陵越沿着林荫小道慢慢地走回家,因为接近凌晨时分,所以一路上都没什么人。
周围很安静,只有自己“哒哒”的脚步声踏在这水泥路上。在这个单调的节奏里,陵越不禁想起了临走前,芙蕖对他说的那番话:“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这几天有点不一样了……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好像从来不会为任何事、任何人心动,以前恨你这一点,现在却希望你一直这样,永远都不会爱上一个人,永远都不知道爱是什么滋味,这样,也挺好。”
不一样了吗?陵越苦笑一声。
这几天他付出了太多的心力,全身心都投入到追寻犯罪嫌疑人的杀人动机之中,导致整个人都变得莫名起来。
一想起那个案子,他的思绪又变得纷繁杂乱,这些天发生的一幕幕都出现在他的眼前,好像一场巨大的漩涡,将他用力卷了进去。
陵越突然停住脚步,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小小的水坑,连日的雨水造就了它,水面倒映着路灯昏黄的光,当人走近,那影子便飘浮在上面,形成一片黑暗的轮廓。他无意识地凝视着那个轮廓,不知不觉中,那轮廓渐渐变大,变得越来越大,竟成了一个吞噬他的巨大深渊。
“永远都不会爱上一个人,永远不知道爱是什么滋味。” 这是芙蕖的声音。
陵越忽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直直往下坠,朝着某个没有尽头没有光亮的万丈深渊里,疯狂地下坠。
在那个黑暗的尽头,却出现了一双眼睛,一双本来应该星华满目、结果偏偏那样渊深莫测的眼睛。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不停地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死百里屠苏?你的杀人动机究竟是什么?”
那双眼睛的主人把食指放在嘴边,作出一个“嘘”声的动作,他说:“因为他忘了我,他怎么能忘记我呢……”
“爱就是记忆啊,失去记忆就像失去灵魂一样,一切都不存在了。”
随着人影的消失,陵越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房间,那是一个清新雅致的房间,房间的中央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两个人,他们一上一下,形成了一个交*欢的姿势。
是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
百里屠苏压在欧阳少恭的身上,打开他的双腿,一次又一次地进犯着。欧阳少恭汗水淋漓,脸上是一付极乐的表情。他在激情中伸出手里揽住百里屠苏的脖子,□□着,喘息着,在即将攀上高峰的那一刻发出破碎的恳求:“屠苏,叫我的名字……”
身上动作着的那个人沉默着。
欧阳少恭睁开了眼睛,他看着百里屠苏:“屠苏,叫我……”
百里屠苏的动作迟缓了下来,脸上现出茫然的表情。
欧阳少恭的眼神突然变得痛苦起来。
“你又忘了……”
百里屠苏愣愣地看着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是谁?你告诉我,我是谁?”
百里屠苏更加茫然了,他被欧阳少恭激动的表情吓到,试图起身退开。
欧阳少恭使力,把他拉了回来。俩人就这样僵持着。
欧阳少恭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是无尽的哀伤:“你又忘了,明明刚才还记得……居然转头又忘了……”
他伸出手,细细描描摹着百里屠苏的脸,这张会为他笑为他哭的脸上,如今只是一片空洞。今后,他遗忘的频率将会越来越高,直到有一天,彻底记不起为止。
这样的将来,他怎么能够忍受?
他将双手放到对方的脖子上,那白晳的颈部,在他的手下是如此的柔软,好像轻轻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与其让你忘我,不如就这样死去,让时间在这一刻,永远地停下来。
他渐渐合拢了双手,百里屠苏的脸慢慢涨红,但他的眼睛却一刻都没有离开欧阳少恭。他喘不过气来,越来越痛苦,可他依然没有挣扎,只是紧紧地抓住身边的床单,忍耐着。
他用了最后一份力气凝视着欧阳少恭,在生命的尽头,用这样的方式,将这张深爱的脸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记忆,再也不能遗忘。
少恭,我再也不会忘记你……
这是百里屠苏最后的哀鸣。
陵越突然从幻觉中清醒了过来。
他大口喘息着,身上已经汗水涔涔。
他全身都抖个不停。
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句话: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应该结束了。
陵越仰望夜空,漆黑的天幕下,看不到一丝星光。
这样,也挺好。
两排一盏盏路灯微弱的光芒,被沿途梧桐树那细密的枝叶遮住,只洒下一片半明半暗的光。陵越在这微弱的光亮里向前走着,仿佛走向一个无尽黑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