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1 / 1)
十九
出了门儿被这杭州傍晚的小夜风儿一吹,脑子有些不清醒起来。大约是方才喝酒稍微尽点兴的缘故。站在楼外楼门前我连看小哥都觉得飘忽忽的,人也跟着壮胆,涎着脸跟哄小姑娘似地,问小哥道:“那啥,我带你去个墓园,这么晚了,你怕不怕?”
闷油瓶看我的眼神有点冷,但居然很给面子的摇摇头,还额外赠送我俩字:“不怕。”
嘿嘿。看样子今天闷油瓶的心情真是好的跟开了光的菩萨似的,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回头看看楼外楼里正呼声震天,毕竟是伙计们热闹的好日子,就不折腾他们了。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带着闷油瓶奔着忠义园来。
忠义园设在杭州的近郊,本是一处废旧的小公园,所以离市内不算远,却很幽居僻静。园里正中的位置只安置着潘子一座坟墓,还只是一个衣冠冢。买这块地时我在道儿上才刚有点声望,那时候连吴山居楼上楼下都是租着,每个月还要挪腾水电费和房租。从那以后我手下的伙计,自梁子以下都知道一个规矩:吴小佛爷每次下斗,临行前必定要来祭一祭潘子。后来我越来越忙。斗下的越来越少,一般的斗都是梁子招呼伙计去下。临行前依旧是那个规矩,一杯水酒不敬天不敬地,洒在潘子墓前叫一声潘爷,以保斗内平安。
今天不知为什么。听胖子唱那个侠肝义胆的歌词: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再看着台下一众昔日一起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兄弟,就在王盟的好日子上,我止不住的想来这里看看潘子。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潘子给我的。
路上买了两瓶廉价的酒,不贵。倒是挺烈。知道潘子一生克己慎行,连喝酒都从不敢逾矩,即使收入不菲,却从来都觑着三叔抽什么烟喝什么酒,自己总是在花费上比三叔要低下一截。一则克勤克俭,另一则也避让三叔的风头。即便我如今已是吴小佛爷,从不在花销上犯愁,但却从不敢在这上面有损于潘子的一世清名。
一瓶酒撒在地上,一瓶酒我对着瓶嘴一口口的下肚。这酒真烈,烈的人龇牙咧嘴撕心掏肺。闷油瓶站在一旁的茂茂树桠下,看着我坐在潘子的墓碑前,一边抹嘴一边自说自话。
我说潘子,今天是王盟的好日子。如今连当初最不起眼的伙计都成了家后继有人,可喜可贺的事。真是十年转瞬,斗转星移,眼瞧着一个个的就都有了归所。
我说潘子,过几天新月饭店就要重新开张了,小花儿仍睡着,秀秀把饭店托付给了我。我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但是我能扛着。我知道你在地下眼看着,看当日你舍生取义救回来的小三爷究竟是不是个纯爷们儿。
我说潘子,前些时候我把小哥接出来了,胖子也从巴乃出来,如今都在我这帮衬着。我手下还有一批批的兄弟,像当年你帮衬三叔那样帮衬我。潘子你在下面歇着,看我是怎么样把这一个个场面扛起来,让伙计们都尊我一声吴小佛爷。
我说潘子,这些年你若活着,今年你差不多四十有五了。我也照着王盟的排场给你摆上一场,给你娶个媳妇儿,给你儿子做满月,在你的喜宴上吼上一嗓子《精忠报国》。胖子肯定比今天还高兴,非拉你喝到天亮,不醉不归。十年了,胖子也老了。自云彩去后,他终究是心灰意冷的。如今他在我身边虽说有了热度,但我知道有些人有些事,白天暖的了人,夜里暖不了心。该变的,也总是变了。
我说潘子,这些年我也变了很多,杀人犯法的事儿也干过,手上也沾了不少血。可是我总觉得我没变,我知道我的外表冷了,凌厉了,有杀气了,但我这心里还是像当年一样的热。我对着每一个伙计都上心,宁可我吃亏,不肯让他们亏着。潘子,你信么?你若不信,日后到了下面我把这心剖出来让你看看,见了你的面儿,还要听你再热乎乎的叫上一声小三爷……
说着说着我就乏了。脑门耷拉在两只酒瓶上不起来。时间差不多有半夜,夜风凉飕飕的,小哥过来拽我,声音里有那么一丝忧虑:“吴邪。”
我抬头冲他笑:“小哥,别担心。我这就走。”说完卯足了劲把那烈酒都装肚里,给潘子规规矩矩嗑了个头。潘子,在天有灵记挂着点我三叔。我这边一切都好,你甭惦记,日后有时间你就放眼瞧着。
被小哥拽着胳膊出了忠义园。由于地点太远时间太晚,已经打不到车。我们俩就这么走着往回溜,一路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好像一条九曲羊肠永远走不到尽头。
我壮着胆子把胳膊从闷油瓶那扯出来,厚颜无耻去抓住他的手,痛痛快快告诉他:“小哥,别担心。今儿我是高兴。真高兴。”
闷油瓶不理我。昏暗的夜中我瞧着他的脸分不出喜怒忧色。我歪歪晃晃凑上去无赖的痞笑:“妞,来,给爷笑一个。”
他不理我。
我毫无办法,这妞属实够冷艳。只好涎着脸又笑道:“妞不笑,爷给妞笑一个。”
他面无表情,不喜不怒不嗔狂,任我无赖的拉着他的手,跟真蛇精病似的一路摇着。
摇着摇着我们就走到了西湖边儿上,后半夜的风阵阵侵袭,我累的支撑不住,索性一屁股坐到西湖边的石头地上。他也不制止,随我一起坐下。我趁着醉意笑道:“小哥,我给你唱个歌吧。”
他还是不理我。我也不指望他理我。自顾自的就在西湖边儿上夜半高歌起来,是那一曲九曲断肠的红高粱:小三爷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小三爷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呀,抛撒那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呀,与你喝一壶呀,红红的高粱酒呀,红红的高粱酒嘿~~~~~~~~~~~~
方才在楼外楼伙计让我点歌,我说我不会。我是真不会。自潘子去后,我的歌里就只剩了这么一首。
唱着唱着我就东倒西歪生生直不起脊梁。小哥用力的拉着我:“吴邪,别哭。”
我说:“我没哭。”
他又说:“吴邪,别睡。这里凉。”
我笑:“好,我不睡。”
可是就这样一头栽在地上说什么都爬不起来。
小哥凉凉的叹了口气,轻轻的把我扶着,然后转过身,小心着用力,把我拉到了他背上。
他说:“吴邪,趴好。”
我恩了一声,想抱紧他给他借把力,可是我浑身酸软的一点力也用不上,只好像章鱼似地软软挂在他的后背,脑袋耷拉在他的肩头,任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背着另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一步一步走在杭州的夜半街上。
西湖的路灯金黄金黄的洒下来,像给黑夜里的路面包了层纱,淡淡映在他的脸上。我脑袋搭在他肩头甚至抬不起来看他的眉眼,可是我却能感到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好像泛着明亮柔软的星光。
我晕乎乎的问他,窝在他的颈窝里声音有点像睡梦的呓语,而且连这个问题都不知道从我脑子里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小哥,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帮我的。”
他说:“恩。”
我无奈了。别以为我人醉了,可是我脑子还醒着。我问的是一个开放式问题,你这一个恩字是怎么个回答。想了想我又说:“是从刚到北京我发烧那晚开始的么。”
顿了几秒,才听见他用鼻音回答了我一个字:“恩。”
我又笑了。刚想问他下一个问题,没想到他仗着我醉了欺负我,竟敢明目张胆问我俩字,道:“你呢?”
我愣愣的:“我什么?”
他不答话。
我迷糊着想了想:“你是不是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你过来帮我的,是么?”
他的声音闷闷的:“恩。”
我迷糊着脑子想了想,眼前也越来越不清晰,在他温暖的后背上一颠一颠的,晃悠的我像找到一个温暖的床铺。可是我舍不得不回答他,他很少问我问题,虽然明显是在我酒醉时的趁人不备。
我想了想:“小哥,你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么?”说完了我迷糊着自己骂自己傻叉,这个问题和小哥要知道的那个问题完全没有联系,简直所问非所答啊。
可他相当配合:“恩。”
我呢喃着在他肩头细语着,说:“头三四年我尽被家里逼着相亲了。我妈以为我那几年不务正业误入歧途,耽误青春事小,变了性向事大。整天找姑娘跟我眉来眼去,盼着我有一日浪子回头。可是后来他们不管了,也管不了了。眼瞅着儿子跟没了魂儿一样,别说性向,就是找个王八回来,只要儿子能活着就好了。后来的几年,我自己也浑不在意的,在墨脱呆了一阵,又在沙海闹了一场,回来时,整个人已经麻木了。黑瞎子说我费洛蒙打多了,可是我却觉得我是整天合计你合计的太多了。最后几年,我整个生活就一个目的,接回你。可是接回你能干什么?呵呵,闷油瓶你自己说,接回你能干什么?”
脑子越来越混,最后都有点接不上话。喘了几口气的功夫,又听见他淡淡的应一声:“恩。”
我也没功夫管他这个不咸不淡的态度了,何况他今天破天荒的每问必答就已经很给我脸了。我现在满脑子只有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牢骚要发。
“你问我为什么想要你来帮我。这不明摆着么,我历尽生死把你从长白山接回来,总得把你看住了。我怕我一转身去个厕所的功夫,你就不见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么,你以为我愿意让黎簇陪着你么。可我现在已经是吴小佛爷了,为了你我失去了多少,现在我就得对兄弟们负责多少。我不能搭起一个戏台子,最后戏演完告诉伙计们都散了都散了,小佛爷从此要闲云野鹤,你们自谋生路去吧。这辈子我为了你算栽到这了。可是我不指望你能明白我,我只要求你能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着,不是失踪不是失忆,不是从哪个古墓里出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着。你说我是你和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了,可我终久会死的,我也终久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我是有多希望你和这个世界上的联系多一点,哪怕有一天我死了,你不会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个找你的人都没了。”
闷油瓶子没说话。但我跟个软八爪鱼似的挂在他肩头,静静的听着他的呼吸又细又匀,却又明显的紧致了。
我苦笑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你过来帮我的,我也不知道了。我为了你费了多少心思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你懂么,你懂么。老子也不求你懂,老子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活着,哪怕不是在我身边呆着。”
他还是不说话,眼睛亮亮的。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醉的抬不起头来,可是我就是知道。
我说:闷油瓶子,老子喜欢你啊。
这句话醉到末尾,我连说没说出话自己都不知道了。但是我听见闷油瓶淡淡却轻盈的口气说:“吴邪,别胡思乱想。”
我笑了。好像有个什么叫第一次的东西失败了。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睡吧。”
好吧,这两个字是他对我说最多的魔咒。得了这两个字就像得到了特赦令一样。我趴在他肩头上沉沉入梦,一路不知何处通往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