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1 / 1)
十
我敢用一辈子吃黄金二指炒鸡蛋打赌,小哥绝对绝对绝对没有开启影帝模式。他只是气势不那么刚硬了,面容不那么坚毅了,眼神不那么冰凉了。他只是把身上每一个部分的气息都调整了一下,就让人觉得温文儒雅贵客临门。以至于他大气坦荡站在我爸跟前轻轻叫一声“叔叔”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的厚重眼镜有点遮不住眼底的吃惊。他似乎是从没想过他们等了十年想要一窥究竟的、道儿上疯传的倒斗之王哑巴张能长成这个风度翩翩的样子。这,是个什么世道。不是说盗墓的么,不是说倒斗的么?怎么现在倒斗队伍都国有化了,变成专业考古人员了?这个气质也太让人揪心了,就这身板下斗活着出来的几率简直没有啊。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二叔从我家阁楼上悠悠走下来,好家伙,这是三堂会审还是圆桌会议啊。二叔你告诉我你出现在这里真的只是凑巧么。但是马上我就乐呵着看见我二叔那个悠悠的气质变成幽幽的气质了。因为闷油瓶面无异色的叫了一声:“二叔。”
我二叔一定是认识闷油瓶的。吴家三代洗白,从狗五爷到小佛爷,真正彻底洗白的只有我爹。我二叔和我三叔都是半截身子在粽子堆儿里的人了。闷油瓶淘西沙海底墓时正是我二叔年轻无畏的时代,十年前在巴乃还曾救了我并放火烧了闷油瓶的旧居。所以他一定是熟知闷油瓶的百年青春的。这样的长寿老人在他面前恭恭敬敬毫不遮掩叫他一声二叔,就够让他喝一壶了。吴家组训,以人伦为尊,受长辈之礼一定伤身败德,恐有折寿之祸。我父母是唯物主义者,我二叔和我三叔却是斗里见惯了粽子的,固有神鬼之论。闷油瓶这一声二叔叫他的脸色煞白差点从楼梯上跌下来。然后,二叔深深、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出于我已经是吴小佛爷的地位,到底没对我面露杀机。但我还是想起年轻时对我二叔的敬畏——不要惹二叔,惹我二叔等于找死。
我爸倒还应了闷油瓶一句:“张家小哥,快请坐。”随后又扭头看了一眼楼梯上:“老二,你怎么了?快下来坐,一会儿好一起吃饭。”
闷油瓶应言乖乖坐进了我爸对面的沙发里,低头看见我爸的茶杯空了,茶艺桌上的家伙还全着,慢声说道:“叔叔,我帮您点茶。”
我爸又惊异了一下。这个倒斗的竟然会茶道。我爸没有拒绝,也没搭腔。他是真的想看看,这个吊了他儿子十几年的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角色。
甚至连我也,从来没想过闷油瓶会茶道。
随后我释然了。闷油瓶出身,生活背景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是他上百年的不老时光,已经够我们常人几辈子的技能储蓄了。更何况,他的长寿是青春,是永远精力旺盛求知求索的不倦精气和体力,而不是寻常人一辈子下来有十几年不分是非的成长期,再有十几年苍苍老迈的暮年期,还要中间有个十几年用来求吃求喝混生活,所剩博闻强志的时间不过寥寥几年而已。而闷油瓶的生存环境,要求了他本身注定是要有底蕴的。没有各色各样的知识和底蕴,怎么能出入各处墓道看的懂古文,读的懂壁画,算的出八卦方位,测的出生门死门。怎能随时开启影帝模式扮演恶趣味的张秃,没有这些个强化技能又怎么能在大厦颓倾的古老家族中出任族长而屹立不倒。
他所知的一切在任何情况下可能随时会被开启成影帝模式,变成他护身和攻击的武器。而为了强化这个武器他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一切可能随时变成救命稻草的信息。所以别的不说,就中华传统的这些功夫和底蕴,他一定会懂的。我又能吃惊些什么呢。闷油瓶身上有哪些不是故事不是秘密,不在诉说着一切“吴邪我的事和你无关”的随风往事。
果然,小哥的手法不能说很熟,但绝不青涩。前些年我在家听过我爸讲究茶道也大略知道几个手法,名字好听的如“白鹤沐浴”、“观音入宫”、以及“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等等一系列茶艺程序。在小哥常年出入地下、十年未出世的素腕如雪的双手下,铁观音的醇香绵绵而来。小哥一直低着头,看着茶艺盘,面色白皙干净,毫不沾染世故风尘,似有略无的带着一丝恬淡,眼中专注无他。
我爸惊着了。连小哥向他奉茶的姿势也没注意。直到小哥轻声出言道:“叔叔,喝茶”,我爸才连声道了几个“好”字,然后接过那七八分烫的茶杯,也不管是不是平时喝的火候,一嗓子就给诌下去了,完全不是平日的我爹。
然后我就看见,他的眼圈有些紧闭了。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二叔站在楼梯处已经恢复了老江湖样的处之泰然,沉声道:“既然已经来了,又多少是故人。跟我上楼去给吴邪他爷爷奶奶上柱香吧。”
家里本来是不供奉我爷爷的牌位的。老爷子古墓行走多年,晚年性格耿直百邪不侵,心思豁然,见地深远,全不念身后俗事。家中我奶奶尚在,年轻时便受我爷爷影响,虽出身名门但为人雅淡,堪匹一对神仙美眷。奶奶晚年乐知天命,看淡前尘,对我爷爷去世一事无悲无喜,家中遂不立牌位。然而一年前奶奶过世,我身在沙海不得消息。后来得知噩耗,听闻奶奶临去前惟留一言而已:“将我和他爷爷的牌位放在阁楼上罢了。吴家三代洗白,功亏一篑。我知道老狗是必要亲自护着吴邪的归路的。”
这一句话,说不完的耳清目明暮年心酸。不问世事却一眼不错的看着自己孙子这些年在江湖上死去活来的折腾。她和爷爷,早就预见我的歧途了,或许还有我义无反顾的凤凰涅槃。
奶奶一生不入世事,临了临了,却转入世上最俗的事上。到底是放不下吴家最后一点脉息。她和爷爷在临去时还心心念念着我的归路。怕我在江湖上行走艰难如涉渊冰,她居然说,是要护着的。
沙海一役,汪家覆灭。我归来后跪在阁楼的牌位前三天三夜。我知道他们有多希望我从此闲云野鹤,做个讨生活混吃喝的糊涂小平民。可惜吴小佛爷已经是吴小佛爷了。三天后,我转身离去前,看见我爸在牌位前长跪不起:“一穷不孝,不能使吴邪归入正途。爸妈不要怪吴邪不承遗志,要怪便怪一穷软弱无能吧。”一语言尽,老泪纵横。
从此我即使寥寥几次的回家探亲,也再也没有上过阁楼。因为我觉得没有脸面面对那殷殷期盼的灵魂,和在身后如山沉重的叹息。
可今天我回来了。甚至我能预见到这是爷爷奶奶最不希望看到的,我带回家来的人是闷油瓶。是那个老九门争不开逃不脱其命运束缚的,张家族长张起灵。
我甚至不知道二叔为什么会叫闷油瓶来上香。我知道以二叔对世事的洞若观火,他一定知道这不是爷爷奶奶喜欢看到的结果。
然而闷油瓶居然一步一步的跟着二叔上楼了。气息不变,身形坚定,每一个脚步都走的踏实稳重。我的心忽然有点痛。盗墓贼虽然是公认伤天害理的行当,但是闷油瓶每一次下地,从不图财害命,每一次出手,都对的起皇天后土。他从来没有谋算过谁,从来没有利用过谁。他每次割腕挥血所救的,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即使这些生命视他为不能理解的怪人。他没有倚靠的背景,没有众人的支撑,他所有的,只是孑然一身,用他一个人的双手去维护整个世界的终极。
这样的人,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应当得到全世界的敬重。我实在不想他因为我家里对我的期盼而受牵连,而遭到冷对和误解。我也更不想看到逝去的人活着的人因为对小哥的这种冷对和误解而冷冷痛心。可是如果他们双方因为我而终将敌对,我又能如何取舍。
上了二楼我先一步取了供阁上的香火,点燃了,打算先对爷爷奶奶有个交代和解释,避免小哥过于被怨怼。但是二叔却制止了我,脸向小哥方向偏了一偏:“张家小哥,请。”
小哥没有二话。面色无常,眼神却定如磐石韧如蒲草,气息强大憾然。似乎面对故交他毫不掩饰自己本来的气场。接过我手中的香,站定在牌位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他没有下跪。他和我爷爷奶奶是故交,甚至他可能比他们还要辈份长一些。他可以随我的辈份管我爸叫叔叔,管我二叔也叫二叔。可是这些都是给活人做礼数的,亡灵面前,何须如此作态。他在牌位前停了一会儿,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眼神,可我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心事。不是缅怀,不是祭拜。他当真有什么话想要跟我爷爷奶奶做个交代。可是他要说的一切都深埋在他的心里,只有在天之魂能听到他的浅述。
祭拜完毕,他转头看向我二叔,站定。二叔的神色也满满都是意味,身体绷紧气势。他看着小哥,小哥也看着他。二人对望,二叔沉沉说道:“张家小哥,我有话说。”
“我知道。”小哥接话很快。快的出乎我的意料。他目不转睛,气势决然,毫不回避的看着我二叔,说:“我与狗五爷吴老夫人是旧识。终有一日地下相见,我自问无愧。”
这样很平静的一句话,闷油瓶的语气决然却冰凉,凉的像古潭深渊的死水。然而二叔却没马上接话,凝神看着小哥,目光审视,似在打量又像求索。
我觉得需要打断他们的目光交锋,使气氛缓解。出声叫道:“二叔。”。
二叔的眼神没有晃,小哥也没有斜视看我一眼,只是伸手拦住了我正要走过来的姿势,语气强硬毋庸置疑:“吴邪,别插话。”
这句话冰冷强硬不近人情,好像当年他划分界限的言辞,吴邪,这水不是你能趟的。我自号称吴小佛爷后已经没人这么对我说话了,我甚至不太习惯。可这个发号司令的人是小哥,是从长白山回来后从未这么对我说话的小哥。我顿了一会,默默的认了,停住脚步闭上嘴巴。
二叔反倒默默看了我一眼,半晌才缓缓吁一口气说:“罢了。命数哀哉。”言毕示意我上香。
我再次焚香向爷爷奶奶跪拜磕头。冥想之时愿爷爷奶奶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不要悬心不要迁怒。这些不是闷油瓶的错,是我的。他已经很苦很累很强大了。应该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受最公正的对待。
拜完起身,我们下楼。我妈正在摆桌子上菜。二叔没有停留,只向我说一句:“你今天穿这个样子还对的起你爷爷奶奶。”说罢头也没回,开门径自走了。我妈愣了一会儿开门去唤:“二白,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出完饭再走。”
我爸一直坐在身后的沙发里,淡淡的说:“算了,别叫了。二白他也有自己过不去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