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1 / 1)
七
梁子安排车送我回家。我叫他回去歇着,别再跟了。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我累,但上承下启,或许他更累。
车走到楼外楼的时候,我想了想,叫伙计停车。然后自己下车去店里打包了两个菜。楼外楼的老板这些年多少也是知道我的,尤其是在吴小佛爷声明鹊起的这几年,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有不同。虽然官白道儿的人他开罪不起提着脖子好好招待,但是左道旁门之辈他也不想徒惹麻烦。所以尽管这十年中我每次进门都依照着原先小哥未上长白山时我的那个样子,干净,简单,礼貌的寒暄。但是楼外楼的老板还是每次都来亲自招待,点头致意,迎来送往,宾至如归。可我总觉着已经不是当年阴沉云色我与小哥对坐的那个楼外楼的味道了。
手里拎了两个菜出来,神色如常上了车。伙计捉摸着我的神色,故意没有把车开的呼呼带风。夜色氤氲,灯华如洗,没有梁子在我身边叨叨,我松了气息看着细细飘过的街景。
直到下了车,站在吴山居门前,才觉得真的有什么些微不同。甚至掏钥匙开门的时候,都觉得心里是有热度的。
说起来也不是刚把小哥接出来的情景了。从长白山接到小哥,把他带回杭州,第一天把小哥送到门口把钥匙抛给他,第二天回家时灯光也还淡淡的亮着。这已经是第三天的驾轻就熟。也许以后许久许久都是要这么过,也许也不会太久。我这个人对有些事是比较淡漠的。这将来的会与不会不在我的掌控之内,我毕竟不太会纠结。而过去那悠长的岁月中,吴山居的空荡从来也没引起过我的审度。何以今天会有这么多的情结呢。
门“吧嗒”一声轻轻开了。我看了看手里拎的两个餐盒,大抵就是因为这两个菜的缘起。
下班的时候打包两个菜回家。听起来是那么近也那么远的海光蜃景。
进了二楼居室,灯光依旧微黄。我随手将灯调亮了一档。白炽的灯色将起居厅里照的明亮朝气。
小哥还是那个样子,淡淡的从客卧里转出来,淡淡的看我。
他换了身衣服。
我立时觉得整个人气息都轻扬了。把菜放桌上,甩手扯掉佛爷装,笑道:“这衣服好看。黎簇帮你挑的?黑色紧身,配你。”
他没说话。有意无意的眼光不像是看我,又不知道是从哪飘过。
我不请自来走向客卧:“走,看看你们都买了什么东西。”
我俩一前一后进来,我一瞧大衣柜里果然多些衣服。运动的,休闲的,野外的,但大都是比较低调的紧身深色系衣服,所幸的是没有买成成堆的连帽衫。我伸手拨了拨:“黎簇的眼光还不错。哎呦这谁挑的?这低劣配置,黎簇真是不禁夸。”一边说,一边扯出来一身白色T恤配牛仔裤。黎簇的眼光果真不怎么样,当小哥是大学生么,打扮的跟我上大学时的苦逼学生党似的。
我拎着那身衣服正脸露嫌弃,小哥坐在床沿上,声音很淡很平静很没有起伏的说了一句:“给你买的。”
……我僵掉了。
我提着衣服僵住看他的眼神肯定很傻帽儿。咱先不说我就算吃了麒麟竭长的年轻点但毕竟现年三十八岁的这个问题,也不说我算不算衣冠禽兽商海沉浮但我到底也是个名号吴小佛爷的大老爷们儿,咱就说说原来我在他们俩那心里年轻时候装扮品味就这么低劣?
我的表情真想控制不住变上几变。但是考虑到小哥回归后第一次出门买东西的心情,就只是把衣服挂回去,默默嘀咕一句:“明天扣黎簇工钱。”
没想到小哥又淡淡接了一句:“吴邪。我挑的。”
这下我真是无力辩驳了。
回头只想把话题差过去,一转眼看见了写字台上有台新电脑。我乐了,黎簇真是能花钱会花钱。你当我们下地倒斗跟过家家一样的坐享其成,买东西买的不手软。你现在简直让我看见一屋子的明器碎在地板上好吗。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别说咱现在是不差钱的财气,就是当年最苦逼的时候,也不在乎小哥花我的这些个子儿。那时候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就是剩一碗饭给小哥吃我也能沿街乞讨再要一碗。当年爷就是有这个魄力,何况如今。只是今天不知怎么了,莫名其妙那些个小奸商本性就有点像狐狸精藏不住尾巴一样从裤子后面露了出来。
我指了指电脑:“小哥,你会用吗?”
“不会。”他倒是很直白。语气平板,实事求是。
我一低头又看见桌子上的新手机,咬一口的苹果最新款。拿起来把自己的电话号码锁上边,没想到自己的电话已经在了。而且一看就是黎簇锁的,因为号码条目的命名居然是:吴老板。
我顺手把自己的名字给改成吴邪,然后随意的说了一句:“不会也成,明天让黎簇教你。”
吃饭时我将打包回来的一荤一素摆桌上,看见桌上也放着简单的一荤一素,炖排骨和炖豆腐。那个手法拙劣的我想也没想就问出口:“小哥,又是你做的?”说完拣了块豆腐搁嘴里。吃到嘴里了才看见豆腐的配料是肉星儿的。想了想,怕小哥面子上过不去,就咽了,重新夹一块我打包的素菜吃。
小哥很沉默。但我明显能感觉他坦然清淡的气息下,目光还是从我这扫了一下。
我忽然明白早上那几个鸡蛋是他故意的。他在看我吃什么,不吃什么。是不是忌荤忌的彻底。所幸鸡蛋这个东西荤素说法自来不一,我虽然吃的不多,但是因为这个东西出门在外容易携带又饱腹高营养,所以梁子带着给我我一般也不会拒绝。可是过了早晨那关,晚上这个肉星儿却是不一样的概念了。
气氛忽然有些飘忽起来。
我坐在桌边,看着他。他的神色很淡,吃东西的样子很符合一族之长的身份,男性又不失文雅。
我极轻极轻的呼吸一口气:“小哥。”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做法符合他的常态。他不会问,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他从不会问我吴邪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如何如何。他会自己揣摩,自己观察,自己探测。但是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把这样的底蕴用在我身上,不动声色大费周章瞒天过海暗渡陈仓。然而这样做却仅仅是想知道我的饮食习惯。
我已经说不出来是凉心还是暖心。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待我是生疏了还是浅近了。
小哥没有看我,却没有回避我的话。他淡淡的开口,语气间仿佛所有的探知与无奈都是东篱采菊南山悠然般的背影。他说:“吴邪。你不能只吃素,你需要蛋白质。”
我缓了一会儿。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淡清凉,避免弄糟眼前所有的一切。我说:“其实小哥,我吃素是因为……”
“我知道。”
他打断我。我有点睁大眼睛。不是因为这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打断别人说话,而是因为他说他知道。
刹那的心惊扑面袭来。心脏紧的像一块冰凉的石头。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比我更像一具佛爷那样凉透却如同经咒。他说:“吴邪。我知道你吃素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犯了杀业。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有一个珍视的人,你会因此后悔你现在没有珍惜身体。”
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他的声音像他的年龄那样深长悠远,像一个智者给一个后辈讲一件简单易懂却是因年岁而积累的经验。可是我的心却像是听遍了喇嘛在冰凉的寺庙里诵经。如同我在寺庙里抄过的所有的经文。天理至上,人欲不存。
如果我没有这十年的修炼,我一定会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有了一个珍视的人。可是我却愿意为他一辈子吃素。
夜间我一直坐在客厅里看带回来的新月饭店的账本。有些霍成栋讲过的,也有霍成栋没讲过的。秀秀说把新月饭店给我,手笔之大属意之深着实令我动容。因为除了霍成栋细讲过的几本账目之外,还有解家霍家历年来的下斗情况,斗的位置布局规模,带出来什么东西出了哪些货出给了什么人。有几本几乎散落的老旧的线状草纸,竟是小花儿的父亲解连环还有师傅二月红,甚至还有霍仙姑的手稿盗墓笔记。像我爷爷的盗墓笔记一样,手记了很多倒斗的经历和绝技。然而最宝贵的,是近百年来老九门废寝忘食明争暗斗想要掌握的各方油斗信息。
我大中华历史悠久地大物博,5千年的灿烂历史和辉煌文明造就的古墓之多堪称世界之顶,其他国家永远无法望其项背。自东汉末期曹操设立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秦汉初成搬山道人,北宋始现卸岭力士,中华悠久的历代地下宝藏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倒斗人。我即使号称吴小佛爷后,有多半的财源也要倚靠祖辈的庇荫,比如我爷爷的盗墓笔记和我三叔二叔掌握的斗的数量。伙计们才有的斗下,有的钱捞,有了斗下还要有斗里的信息给兄弟们趟过凶险,避免更多伤亡。这对九门之中任何一个当家都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伤亡少有钱赚,伙计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你。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是我这些年招呼手下伙计心里永远至诚的一句话。每次下斗我都会先把好关口,反复滤了信息趟了前路才让伙计去下。所以才会有了财有了势有了三叔身边忠犬疯潘一样的梁子。
但是现在,对九门任何一个当家来说都是富可敌国的财宝的笔记,秀秀全都交付给了我。一次就是三门精华,二月红,霍仙姑,解九爷。吴门一本笔记尚可勉力支撑吴小佛爷的我,加上这三本可堪九门秘籍的一半,似乎盗门兴衰隆替轻轻一捏就在我指尖下翻云覆雨。我抚摸着这笔记的老旧的古感,甚至能用手指触摸到上面的字迹,能看见他们当年在油灯木桌上刻写笔记的幽暗时光。
我摸着这些泛黄老旧的纸张,坐在音尘绝寂的起居厅里,慢慢想起了当年老九门浴血求生的往昔。想起了察觉黑飞子的监视却为了家族命脉延续只能含垢忍辱埋下千里伏线的我爷爷吴老狗;想起了为反抗对付“它”、彻底洗白老九门而联手、十数年间共同使用同一个身份的我三叔吴三省和解连环;想起了终身未娶死后得以与妻子合葬的二月红;想起了一世心狠手辣最后却被刺瞎双眼的陈四阿公;想起了风华绝代叱咤风云却不幸暮年翻船殁于张家古楼的霍仙姑。
最后,我想起了他。想起了此刻正睡在我身边客房中的那个人。
想起了那个人不断在古墓凶斗中穿行,不结交任何人却可以为任何人开闸放血般的去留无意;想了那个人在权术阴谋的漩涡中生长,不受任何族人的扶持却能够为整个家族一肩担负起重任的宠辱不惊。想起了那个人屡次失忆却一直记得自己有责任要完成的一世坚忍,想起了那个人不断寻找不断遇险又不断求生不断失去的百年孤独。
我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秀秀会选择在家业巅峰时帮解家洗白,为什么会选择在小花儿躺在床上不知人事时坚定地宣布退隐。如果是我,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制止一切该死的闷油瓶的下斗行为。如果他挣扎我就捆住他,如果他反对我就堵上他的嘴。
我坐在那里,手指凉凉的。我能感觉到那个人在仅仅相隔一门之遥外盯着天花板的浅浅的呼吸。也能感觉到自己宁可不躺在床上也要窝在客厅里看账本的夜色凉薄。
可惜他不会。可惜我也不能。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