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煮豆燃萁(下)(1 / 1)
神川药庄的一楼,汐靠在藤椅的扶手中,艰难地呼吸着,脸色苍白。此时药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了,潮坐在他的对面,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哥哥。
不一会儿,神川夫人端着一小碗煎好的药走了过来,“汐,这是刚才银古桑开的药,趁热喝了吧,希望能让你感到舒服点。”
“母亲大人,我来喂哥哥吧。”一旁的潮热情地提出要求。
“哦,好呀,潮真是懂得照顾汐呢。”他们的母亲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如此互敬互爱,脸上的阴霾也褪去了不少,便笑吟吟地将药盏递给了潮,“小心烫。”
潮接过药盏,用鼻子使劲嗅了嗅散发出的热腾腾的蒸汽,那种味道使他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使劲摇了摇脑袋,屏住呼吸,舀了一小勺,轻轻吹了吹,便向汐的嘴边凑,“哥哥,吃药。”
汐略略坐直,脖子前伸,含住了那只小勺,抬眼,看到了潮那双黑黑的大眼睛,突然泪水满溢而出,“咕噜!”他用力将那勺汤药咽了下去,之后,好像要掩饰自己的表情似的,别过了脸。
“哥,你怎么哭了?”潮手中的勺停在半空中,乌溜溜的眼珠紧紧地盯着汐的脸。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我快要死了……不过,我真的很舍不得你,舍不得父亲母亲……”汐将脸埋在双手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在柜台旁忙碌的神川看到了兄弟俩的这一幕,眉头紧锁,一旁的夫人眼圈也变红了。“老婆,”神川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如果连银古桑都救不了汐的话,我们就要做好失去他的心理准备了……虽然这样说很残酷,但看汐活得这般痛苦,对他来说,是种解脱也说不定啊……”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老公……汐,可是咱们的孩子啊……我没办法想象他离开我的样子……呜呜呜……”妇人倚在男人的怀里,小声地哭了。
“别伤心,至少我们,还有潮啊。”神川搂紧了怀里的妻子,浓重的阴云重新笼罩住了他的双眼。
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一家人和银古围在饭厅的桌前,神川的妻子忙忙碌碌地往桌上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潮和汐并排坐在一起,在银古看来,两个人的脸真的非常相像,除了汐看起来格外地苍白瘦弱之外。
“银古桑,汐的病,好治吗?”神川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盯着银古。
“嗯,有点麻烦。”银古喝了一口茶,斟酌良久,回复了神川的话。
“这样子啊。”神川的脸上略过了一丝失望的神情。
“潮,看来你对药庄的业务,已相当熟练了呢。”银古盯向对面的少年,平静地夸赞。
“是啊,这孩子挺聪明的,一学就会,现在即使我不在,也能够独当一面呢。”神川听到银古的夸赞,心中稍微舒缓了一些,对于小儿子,他一直很自豪。
“那么,以后,神川药庄也是由潮来继承的吧?”银古又喝了一口,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并谨慎地盯着对面潮和汐脸上的神色。
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倒是汐,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并低下了头。
“汐一直生病,也从未接触过药庄的生意,所以,目前是打算让潮来继承的。”神川说话的时候,眼睛紧紧地盯着汐,“但是,我也会留给汐一笔可观的资金,他身体不好,需要别人照顾。”
潮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咀嚼着口中的饭食。汐依旧低着头,默不作声,在银古眼里,他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汐,吃了药之后,好些了吗?”银古转向低着头的少年。
“哦,好些了。”汐似乎没料到银古会突然询问自己,忙不迭地抬起头,眼眶中湿湿的。
“那就好。放心,我会治好你的。”银古的话让汐觉得温暖了不少,他对银古露出来一个感激的笑脸,开始低下头继续吃饭了。
饭毕,神川夫人忙着收拾碗筷,银古走到潮的面前,“能带我到仓库寻一些药么?”
潮的眼睛很警惕地盯着银古,“可以。”
不一会银古和潮便在药庄后面的仓库中了,一个个大木箱里面装着散发出各种气味的药材。
“你在这里,住了18年了吧。”银古突然问,右手不经意地□□裤袋。
“嗯。”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银古。
“你也听到了,神川桑要把药店传给你。”银古慢条斯理地抽了一口烟。
“嗯,听到了。”潮也装作漫不经心地在木箱中穿梭。
“这不是你想要的么?放过汐吧。”银古吐出了一口烟,直直地盯着潮。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少年别过脸去。
“他已经快被你榨干了,非得让他死么?”银古的声调突然变得高了一些,裤袋中的手不经意地动了动,“一起生活了18年,忍心么?”
“你以为你对我们了解多少?不要以为你是个虫师就可以如此得意忘形!”潮向银古走了过来,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十分生气。
“我了解。”银古停了一下,“或许,你们,已经被其他虫师,赶尽杀绝了吧。能够像你这样,谨小慎微地活到现在的,恐怕已是万分之一的幸运了呢。”
“啊!!”听到银古的这句话,潮突然开始发疯似的嚎叫,眼冒凶光,顺手拿起了房间内的一根用来撬木箱的铁棒向银古冲了过去。
银古的右手从裤兜里取出了一个玻璃瓶,用力掷在地上,瞬间浓浓的白雾飘起,整个仓库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氤氲之中。
白雾将潮的视线隔离,他看不到银古的身影,正慌张地左右寻找之际,突然感觉头脑一阵昏沉,急忙屏住呼吸,但为时已晚,眼睛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白雾散去,银古看到潮已然倒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他将晕倒的少年抗在肩上,大步走出了仓库,顺手将门带上。
当他扛着潮走回药店时,正好撞见了神川。神川看到自己的小儿子竟然被银古扛着,且明显失去了意识,脸上瞬间写满了慌乱,“银古桑,潮怎么了?”
“神川桑,别担心,令郎只是暂时睡着了。我希望您和夫人,哦,还有汐,现在来我的房间。”说完,银古便扛起潮,上楼,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神川瞪大了眼睛,当他确认自己的小儿子在银古的肩上依然有节奏地呼吸着时,稍微放宽了心,于是将自家的店门关闭,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银古将潮扛回房间后,直接放在了床上,自己则坐在一把扶手椅中,静静地等着一家人聚齐。
不一会,神川和夫人扶着汐,来到了银古的房间,待他们安排汐坐定后,银古默默地将房门关上,直直地盯着神川的脸,“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神川愣了一下,用探寻的目光盯向妻子,夫人点了下头,“先听好消息。”
“好消息是,汐的病可以治好。不但如此,还极有可能恢复到跟潮一样强壮。”
“啊!太好了!”神川夫人脸上瞬间充满了光芒,感激地抱着汐,激动得无法自抑。
“坏消息呢?”神川却没有高兴太久,着急着问。
“坏消息是,要想治好汐,那么潮,必须死。”银古抽了一口烟,小心地盯着对面的夫妇。
“?!银古桑真会开玩笑,治好汐,为什么非得牺牲潮呢?”神川夫人明显不相信银古的话,身旁的汐也惊讶地大张着嘴。
“潮,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您的儿子。”
“银古桑,潮是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儿子?”神川夫人有一点生气,她的语气变得很尖锐,似乎很反感银古。
“……”银古闭上了眼睛,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跟他预想的一样,要想让他们理解,实在是太困难了。他叹了口气,“夫人,请您睁大眼睛。”
银古从衣袋中取出了一只小巧的匕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潮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啊!混账男人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妇人歇斯底里地大喊,跑上前准备抢银古手中的匕首。
“啊!!”身旁的汐突然痛哭地大叫,捂着自己的手臂,神川和夫人清楚地看到,汐的手臂上突然多了一道伤口,鲜血正涔涔渗出。
神川的眼睛急忙望向潮的手臂,他发现潮被划了一刀之后,并没有流血,伤口内部好像有无数条小蛇似的来回扭动,不一会便愈合如初。
银古取出一块纱布,默默地走到汐的面前,熟练地为他止血,包扎,绿色的瞳孔忧伤而坚定地盯着神川夫人,“您明白了吗?”
“银古桑!为什么你扎了潮一刀,伤口却出现在汐的身上?”神川使劲按捺下心中的困惑和莫名的愤怒,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的小儿子,根本就不是人类啊。”银古苦笑了一下,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什么?!”神川夫人直接跌坐在地上,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彻底崩溃了。
“银古桑!请你立即解释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神川的愤怒彻底爆发了,他再也压抑不住,直接对银古咆哮了起来,一旁的汐不明所以,静静地坐着。
“伤害汐的虫,或者说潮的本体,叫做赝母。根据狩房家书(注:狩房家书 = 虫师行业中的百科大辞典,狩房家 = 虫师图书馆,淡幽+玉婆婆 = 图书馆管理员。虫师们为保证自己的专业知识跟得上时代,需定期到狩房家充电。)的记载,这种虫的形变性很强,靠寄生于人类身上存活,一旦成功寄生,便会召集多个赝母,不断堆积塑造成宿主的模样。
复制成功之后,宿主就成为了赝母的盾和源,摄取的营养全部为其所用,而赝母自身受到的伤害则全部由宿主承担。久而久之,宿主的身体会越来越弱,并最终死去,之后赝母便会寻找下一个目标。但这种虫有个致命的弱点,即赝母不能离开宿主太远。所以宿主很容易发现多了一个自己,因此多数情况下,赝母未来得及伤害宿主,便被虫师彻底消灭。除此之外,记载上显示,早在数十年前,赝母已被虫师们灭绝了。”
“既然这个所谓的赝母已经灭绝了,那潮怎么可能是虫?”神川依旧不愿意接受一直引以为豪的小儿子是虫的残酷事实。
“狩房家书的记载可能有所遗漏,当时赝母并没有灭绝,有极小一部分苟活了下来。而就在尊夫人采集草药,在野外露宿的时候,很有可能被它趁机寄生了。祖先的惨讯使它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寄生到人身上,所以改寄到胚胎上。换句话说,夫人那时怀的并不是双胞胎,不过一个是汐,一个是汐形状的赝母聚集体罢了。汐出生的时候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是因为赝母堆积的胎儿娩出时需要足够的能量,只能让汐这边的能量消耗降到最低所致。”
“可赝母会学习吗?潮可是会打点我们家的生意啊!”神川还是不愿相信。
“我跟您说过了,汐是潮的盾和源,潮之所以会学习,会招呼生意,是因为借用了汐的大脑。没有汐的存在,潮什么都不是。”
“银古桑,”汐突然说话了,声音闷闷地,“可以让潮醒来么?”
“……好。”银古盯着少年苍白的脸,点了下头,之后向潮的口中滴了几滴光酒。
躺在床上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汐坐在床边,盯着他,“潮,你还是我的弟弟么?”
“弟弟?”潮愣了一下,扫了一眼房间中的人们,苦笑着对汐说,“不过是生存下去的手段罢了。你们人类,真的很难懂。” 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银古,看来,我们这次,真得灭绝了呢。人类并不比我们高尚多少啊,都是自私的家伙呢。”
银古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他盯着床上看起来有点虚弱的少年,“谁都没有错。你们有你们的生存方式,我们亦有我们的生活准则。若两者无法和谐共处,那还是交给这世上最公平的游戏规则吧,适者生存。如果你们继续威胁着人类的生命,那很抱歉,我必须出手,不管你们是否已濒临灭绝。”
神川和夫人走到潮的面前,欲哭无泪,他们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养了十八年的儿子,竟然不是人类!
汐抓起了潮的手,“就算是伪装的亲情,我依然要谢谢你!如果可以,即便你是虫,我也希望能和你,永远地好好相处下去啊!”
“不可能的……或者说,太遥远了……”说完这句话,潮的身体开始发生了变化,面部轮廓也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了一大堆软绵绵、黏糊糊,内脏一般的存在,在整张床上蠕动着,不时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
神川一家惊呆了,他们亲眼看到自己所熟悉的那个聪明开朗的少年竟变成了如此不堪的存在,止不住呕吐起来。
银古默默地走到床前,将怀里的一包药粉均匀地洒在了那堆生物的上面,过了一会,可以看到那堆生物在慢慢的收缩变小,最后床上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十几颗绿豆大小的东西。
银古默默地将那些小颗粒装到一个小瓶子中,走到汐的面前,“给我吧。在你手里的话,它还会害人的。”
“我只想,留个纪念而已……”汐的泪水流了出来,不过他还是将刚刚呕出的两个小颗粒放到了银古的手心。
银古将瓶口封好,轻轻地晃了晃,“我愿背负,让你们灭绝的罪业。只要人类一直渴望自己的生命能够延续,那么利己的劣根性便永不会根除。我,从未以此为荣过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