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严延再见郁荺时,他整个人像只猴子,一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以至于过了多年后仍忘不掉自己翻墙进去时,郁荺的眼神就仿佛青蛙捕食时一样:两眼呆滞,却让人有种他会一瞬将你吞食的错觉。
后来严延才知晓,年关下,那些个看守也消极怠工,饭也没按点送。郁荺挖地三尺,处处刨食,也难得没饿死。于是她去禁庭要带的东西便多了起来。严延亦不敢把油糕一类的点心装在荷包里,弄脏了也没法交代,权衡之下,只能拉上个帮手。
郁荺吞着芸豆酥,压着嗓子催:“快,快,噎住了……”
严延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道:“水在路上马上到。吃这么好还这么多事,人家不给你送饭也许就是想把你饿死,回头见你活蹦乱跳的,倒该起疑心了。”
郁荺抹了抹嘴,将渣滓送到舌上,清了清嗓子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严延一面感概他倒有自知之明,一面往外走,估摸着这会止临也该到了。她翻上墙头,下面果然有一人,她小声喊了句:“行了,把壶放在东墙边上,你走吧。”
止临:“我等你出来。”
严延无奈:“我一时半会出不来。”
止临皱眉:“你到底要干嘛?”
“我不都说了吗,浇花!”
“那要多久?”
严延叹了口气,压低了嗓子:“那些花枯得太久,都快成精了,你是男孩,阳气重,容易吓死它们。”
止临委屈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快走!一会别人看见了!”
待少年的背影走远,严延才下了墙头,到东墙边拨开杂草,将那个不大的茶壶从狗洞中拖了进来。只是,一回头,郁荺在身后掐着腰笑。严延吓得一个趔趄便向后倒去,郁荺眼疾手快地抢过她手中的茶壶。
严延跌坐在墙边,恨恨开口:“找打啊!”
郁荺并不理她,揭开壶盖深吸了口气:“行啊——我快十年没闻到这个味了!”
“啊?”
郁荺走上去,伸出两指捏了捏严延的脸,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有良心,丫头,知道过年请喝桂花酿了!”
严延顾不上擦脸,爬起来凑上去道:“真是桂花酿?这是我让他从夫子那偷来的。”
郁荺“哈”了一声,道:“有意思,这老顽固还有些心思。”
“可我从来没问到过他身上有酒味。”
“桂花酿的味道本就轻,你又不好这口,自然闻不出来。”
严延点点头,赞成道:“嗯,也就你那狗鼻子嗅得到。”
两人在屋内,第一次齐齐坐下来,就着小酒吃油糕,屋里没有火盆,严延喝了点酒才放开手脚。郁荺问她道:“那小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没有,晏祁安不一定。”
“哦?”
严延听得他语气有些妙,抬头问道:“你见到他了?”
郁荺笑着摇头:“我不急,该见的时候总会见。”
严延想问,但见他无意继续,只得闭口。
“丫头,你帮我给他透句话。”
“我不”
郁荺打量着她,道:“晏祁安还为你打人记恨着呢?不应该啊”
严延含糊道:“啊……”
郁荺放下壶,拍了拍她,开心道:“那就赶紧戴罪立功吧!”
年关难过,这句话并不是随意说说的。对于严延来说,天赐十五年无疑格外地深刻,因为严太傅突然下了大狱。
据说是因太傅最近作的诗中意有所指,似有嘲讽圣上受制宦官之意。让严延奇怪的是之前竟然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所幸的是,自狱中探视归来的严夫人说,父亲情况尚好,告知家中不必挂念。严延难得拿起了书本,此时,大家唯有等。
严夫人常往狱中去,家中托姨娘照管。严延虽小,亦是长姊。严夫人走时也特地嘱咐:“你祖父年纪大了,你父亲的事暂时未敢告诉他。你这几日如常到上房请安,别说漏了嘴。”
严延暗忖,父亲若是十日内回家还好若是十日有逾,恐怕也瞒不住。
到了立春,严父的案子下来了,性命无忧,只是太傅一职保不住了,全家被贬恐怕在所难免。严家几代在京为官 ,到了严延这一代连四九城也没出过。这片土地养了她十年,虽然冬日太冷,春日过短,但仍有可爱之处。她时常在四月天里随父母出门踏青。护城河畔的杨柳刚刚有了嫩芽,在和暖的春光中闪着金绿色。那时爷爷打盹起来,见她拿着风筝“呼啦啦”地跑进来,便咳一口痰,冲她骂:“房被燎了?”
可现下那口痰似乎咳不出来了。
严父尚未释放,而家中已乱了。老爷子一日捣完药歇午晌便未起来,儿子下狱的事终究是没瞒住他。从那日起,他便没下过上方的那张炕。
请来的大夫只说老爷子有些心火,让家人仔细照料,而严延感觉,他的脸色远不及他的语气轻松。
偶尔祖父醒来时,神志尚是清醒的,甚至有一回还不忘叫严延到跟前:“我是没力气再看着你了,莫瞎偷吃我的山药。”让她十分哭笑不得。
“长姊,长姊!”
严延醒来,见五弟趴在她床头,第一反应是有些窘。先披了件衣服,问:“怎么一个人来,你房里的小丫头呢?”
五弟说:“都在爷爷那里呢,爹爹回来了,大家都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