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1 / 1)
盛夏的一场暴雨总是来的猝不及防。顾锦年一边划开手机锁屏一边有些百无聊赖,混合着潮湿而新鲜的泥土味道从敞开的窗户里被风带进来,伴随着哗哗的雨声一齐打湿玻璃。上一次见到吴清歌还是七月,算起来有一个星期没有联系过了。
不至于辗转反侧地想念一个人,他也是十九岁的人了。没有了吴清歌,他骚扰边伯贤的次数就明显增多,如果没有朴灿烈,两个人玩起来也会忘了时间。他们除了彼此的爱情,还会有很多来充实自己的生活,他不联系他,他也不会去打扰。各自都是把彼此放在了一个举足轻重但是又不太显眼的角落,即使在谈恋爱,也不至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然后商执的消息就在此刻突兀地闯进来:“吴清歌的妈妈死了”。没有标点符号,短短的八个字,让人无从猜测那人现在是什么样子。
顾锦年起身拿钱包钥匙,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编辑起一条短信,“你们在哪儿?”
几乎是同时,商执的消息又追加一条很快回复过来:“我们在火葬场,你直接来墓地吧。”
N城并不是很大,火葬场也只有一个,找到他们不难,何况旁边就是墓地。顾锦年站在门口撑开伞给L锁上门,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伞上,手机又震动两下,是商执又发过来一条短信:“吴盛延也在。”
他说过,他恨透了吴盛延。
还好L处于吴清歌那个重点高中附近,也算是N城的繁华地段,打车尚不太难。司机看顾锦年有些坐立不安的焦急,虽感到疑惑也没有把探究说出口,细想又好像明白过来,于是默默地加快了些车速。不过半小时,顾锦年就站在了一片石碑里。脚下是青石板铺成的路面,石板边缘攀爬上青苔,裂缝中间遍布杂草。雨还在下,像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绝望的眼泪。
路的尽头是吴清歌,他没打伞。商执正站在他旁边举着一把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黑伞,再旁边有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大约就是吴盛延。吴清歌抬头看到顾锦年,冲他点点头,苍白而无力地笑了笑。他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眼角隐约还有没干透的泪痕。商执明显手足无措,印象里郑兰智疯了的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又一次见到他的眼泪。小时候吴清歌其实是个爱哭鬼,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早就不再流眼泪。
顾锦年看着吴清歌的模样笑不出来,这种气氛有点诡异。
吴盛延撑着把精致的黑边手工伞,商执的家境已经算富有,可是光从伞来看,商执还是差了不止一点两点。他眉宇之间年轻时的风姿犹存,比起之前从新闻里看到的他少了点不近人情,多了点人间烟火。他的眸子里满是沧桑和疲倦,只是吴清歌看不到。顾锦年过来时这个男人有些不解,又很快释然了,眼前这人应该和吴清歌是极亲近的关系。
过了很久,吴盛延才道:“清歌,对不起。”
“吴盛延你不用对不起我,这话你该冲着我妈跪下来磕个头说。”吴清歌反手指着面前的墓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讽刺地笑起来,“她为你甘愿舍弃名分,连她唯一的儿子都要被别人剥夺走。到头来你就算出席她的葬礼也还是在看你的合同你的事业,如果有下辈子,吴盛延,求你放过她吧——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他的话又冷又硬,“报应”二字就像几颗最坚硬的石头,噼里啪啦地砸在吴盛延的身上,商执和顾锦年作为旁观者,也觉得这话有些太过了。吴盛延的脊背弯曲下去,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动动嘴唇,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句子来回答自己唯一血脉的指控和责问。
“吴盛延你听好,”吴清歌接着说,“除了你的商业场合,从今以后我吴清歌和你半点关系也无。你不是我父亲,那个会在元宵节看花灯时让我骑在他肩头的父亲,那个帮我擦眼泪又安慰又斥责的父亲,他早就死了,被你亲手扼杀。”
言罢他拖着顾锦年的手转过头去,眼泪如同滂沱大雨。这时商执才发现,为吴清歌撑伞的人已经不再是自己。不知道此刻该庆幸多了一个人帮他遮风挡雨,还是该叹息他把未来交付给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我知道,这辈子欠兰智的太多,都无法偿还了。”吴盛延的声音在背后突兀地响起,带着成年人特有的成熟稳重,也有些不可言状的悲哀。“兰智”是郑兰智,吴清歌的母亲,在那个年代也曾经是当红一世的女演员,后来假死退隐影坛,此后再也杳无音信。只闻新人笑的圈子里,“郑兰智”这个几乎创造了奇迹的名字,逐渐地就被遗忘了。
“清歌,我想讲一个故事。大概兰智没有和你说过吧,欠她的债我还不了,可是清歌,你不要恨我。”
顾锦年温柔地替吴清歌擦掉残留的眼泪,轻声道:“听听吧,毕竟是你母亲的故事。”
雨势相比刚才已经减少许多,剪不断的丝线一样淋漓纷纷,击打在青石板潮湿的青苔上,很快就滑落到缝隙里被泥土吸收了。吴清歌没说话,顺从顾锦年的劝告犹豫几分慢悠悠地回过身听吴盛延的叙述。
吴盛延没想到他会转过身来,不由得有些欣喜。可吴清歌有些不耐烦,“开始吧。”
欣喜只持续了几秒就被儿子打断,吴盛延有些尴尬,思绪被拉回从前,“我和兰智就是在N城第一次见面的。她是因为拍戏,我是落魄至此。那时候我现在创立的公司,盛华,还只是我的一个宏愿。兰智也还没有红遍大江南北,说是拍戏,也就是个龙套角色。”
那个年代的我们都一无所有,却又是日后最满载珍宝的回忆。
“遇见兰智的时候她二十岁,我二十二岁,一开始我们的关系仅限于邻居,但是彼此都是为了理想四处奔走,住在几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心心念念美好的未来。然后就渐渐地熟络了。”
郑兰智的二十岁,正是她最美的年华。女子生得本就极美,几番若无其事的对视之后吴盛延就有些动心了。他不是一见钟情,可是一眼万年的爱情,这样就够了。两个人相似的经历,和郑兰智之间的关系就不再单纯得只限于“朋友”。吴盛延年轻时风华绝代,学生时代里他都是被倒追的角色,这番追郑兰智就一点经验也无,好像回到了莽莽撞撞的十七岁。
“后来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如果那时候勇敢一点趁早说出口,我和兰智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兰智长得太美了,自古红颜薄命,也许她就是。此后不久她就被名导演给发掘了,片约合同接踵而来,她签了一家娱乐公司,那是那个时候业内最有名的。合约里有清楚地说到炒作和绯闻,明文规定她二十八岁之前不能谈恋爱。她用这八年的青春,足够可以换来她经久不衰的人气。
“签合约时兰智二十一岁,我们都以为这七年没什么大不了。”
郑兰智以为自己的单恋会无终。可没想到吴盛延却说他喜欢她,那是在郑兰智签了合约的不久,他们以为这七年可以等。吴盛延的事业一步步在郑兰智一炮而红之后有了起色,那段时间是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刻。他们像所有庸俗的情侣,牵手拥抱接吻,只是他们的爱情见不得光。
——吴盛延应该想不到,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唯一的儿子,吴清歌的爱情同样也见不得光吧。
“我和兰智说过,等到她二十八岁,我就娶她。但好景不长,我收购了叶氏的一家分公司,规模不算很大。你知道,叶氏集团即使在现在,也仍然一只手掌握着国内商业的命脉,当时更是只手遮天。我正沾沾自喜,却忽然发现公司的财务里有一个漏洞。
“叶老爷子是个精明人,那个漏洞太大了,当时我根本无力填补。而如果公司财务被曝光,我迟早要去监狱蹲两年。叶老爷子有个女儿,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叶之伶。叶之伶是他的掌上明珠,她当时以这个漏洞为要挟,逼我和郑兰智分开。
“兰智说,她身败名裂没什么,只是我不能有事。”
吴盛延以为,只要自己和兰智一直坚持不松口,最坏的时刻总会过去。半路插足的叶之伶像彼岸花,太过浓烈的爱让吴盛延受不起。他拒绝了叶之伶的提议,郑兰智却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件事,她去求叶之伶,求叶老爷子。叶家人松口了,吴盛延再也找不到郑兰智。与此同时,郑兰智原来的娱乐公司发表声明表示旗下艺人于凌晨在家中自杀。吴盛延那时真的是万念俱灰了,才会答应叶之伶和她订婚。
“从那以后,兰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她的尸体我都没有见过。若说恨,我这辈子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叶家人也算信守承诺,帮我填上了那个漏洞。可笑才结婚半年,我就找到郑兰智了。
“全世界都说她死了,可我觉得她没死。我是从N城找到了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看到她。我一直和她保持着往来,这半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想念里度过的。不过没多久,兰智就怀孕了。
“叶之伶很久都不知情。当你从兰智的肚子里降生下来,我们都喜悦得不得了。清歌,你好像把我和兰智最好的那一面都结合在一起,记得小时候你很爱哭,可是笑起来也很好看。
“清歌,在你出生之前叶之伶就被查出了不能生育,她哭得梨花带雨,我却很开心,这样,兰智给我带来的你就只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吴清歌半天没听到他说下去,他扯动嘴角笑笑:“说完了?吴盛延,招惹上叶之伶都是你活该。你知道我妈是怎么疯的吗?”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都多少年没见过你这么爱的郑兰智了?叶之伶在我初三毕业那年,来找过我妈。”
当时吴清歌刚考上N城的重点高中,从学校拿回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还想让郑兰智高兴一下,没想到站在家门口,却清楚地听见叶之伶的声音。
叶之伶说,别痴心妄想了,吴盛延现在早就不喜欢你。你这样脏怎么配和他在一起?他都多久没来看过你了,人的热情都会逐渐冷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吴盛延早就厌倦了。他的性格你知道,你现在算什么,不就是个第三者。十五年了,他耐心再长,也不会和一个脏了的女人再在一起。
“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在我坐在中考考场里的时候,在我半夜和同学KTV里狂欢的时候,我妈被叶之伶的人强了。她的自尊心那么强,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瞒过我的。叶之伶的话无疑火上浇油,她夜夜恍惚,一遍遍拨你电话你却从来没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就玩玩而已,可你把她逼疯了。”
吴盛延没接口。
他想象不出来,郑兰智是如何在另一个人的身下淋漓汗水辗转承欢,那个时候的她一定很痛苦吧。
他有太多没说出口的话,不过都无关紧要。譬如吴清歌八岁之后他再也没去过N城,是为了保护郑兰智和吴清歌,如果太频繁地出入N城,就凭他这些年在商场树立的敌人,早晚会被对手或记者发觉。只要他们还相爱一天,彼此的折磨就永远不会结束。他没想到叶之伶会那么心狠手辣,可是又束手无策。
关于这些,吴清歌没必要知道。
“她死了。我知道你爱她,可你给不了她未来。”吴清歌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我永远都恨你,给过我妈那么好的回忆,最后把她伤得体无完肤的还是你。她最后是服安眠药死的,走的很安详,可能也是受够了这一生吧。希望她的梦里,再也不要有你。”
“吴盛延,我吴清歌从此和你半点关系也无,你走吧。”最后他说。
“清歌,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毕竟杀害郑兰智的,他也是凶手,“你承载了我和兰智所有的美好,你好好的。”然后吴盛延几乎是落荒而逃。
雨还在下,相比之前更加汹涌。商执看着另一张伞下那片安静的小天地,也许吴清歌真的不用再需要他了。郑兰智和吴盛延的故事让三个人都沉默,可吴清歌也一定很爱郑兰智,不然怎么会因为郑兰智死了,而造就现在极端的性格。
“商执,你上一次是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坚持梦想?”吴清歌打破了这沉默,开口却回到四月那个夜晚。
“现在告诉你吧。有这个梦想全都是因为郑兰智,我想完成她还没结束的梦。她疯了,她看不到了,那还有什么必要。”
大雨倾盆,几乎把这个小城所有的绝望、冷漠和孤单冲刷干净。浓云彻日不散,雨水打到郑兰智的碑上,照片里笑着的美艳女子终于一步一步在视野中消失殆尽。淋漓的水痕让这个世界看起来像被弄脏的油画,又是吴清歌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