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1 / 1)
陆
上海越来越不太平了。
小小的上海滩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似的,诡谲的气息在上海弥漫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东北三省的沦陷,让上海的所有人无法安睡惶惶不可终日,当然,这也让虹口区的日本人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何鸣最近很忙,经常见不着身影。
何老师也无暇去管他这天生便安生不下来的人,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所以何鸣每天清静下来,便是往许一霖的院子里跑。
他想,若是说上海还有什么平静的地方,恐怕就只有许一霖那一隅小院了。
在那里,感受不到上海大众之间的心浮气躁,感受不到上海各方势力的暗流涌动。
何鸣看着那依旧一身戏服的人站在那里,叹息了一声。
或许在某种角度,只有这人,还依然故我。
许一霖似乎在等他,当他推开了那院子的门,他便回过身来。
何鸣。
许一霖唤了他一声。
何鸣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了许一霖。
这是棉衣,西厢阴冷,冬天若没有衣服恐怕不好过,过些日子给你弄个暖炉来。
谢谢。许一霖捏着手里的包袱,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最近,好些日子没见着许府的人……?
最近上海不太平,你爹忙得很。何鸣这般道。
哦。许一霖点了点头,知道何鸣不愿意多说,便只是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何鸣见许一霖有些沮丧的模样,不由得道,过些日子,有人请我们戏班子坐堂,你若是想出去,倒是可以看看。
……许一霖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作什么反应。
你该出去了。何鸣被看得心一动,直觉地伸手捏住了许一霖的手。
应该是院子的风太冷了。
许一霖的手很凉,似乎是被何鸣手上的温度烫到了,触到何鸣的手时,他便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何鸣动作迅速地一把握住。
真是少爷的手。何鸣看着许一霖有些不自然的样子,心情倒是明朗了起来。
何鸣仰头看着那棵梨花树,有些遗憾地道,这树,今年怕是结不成果了。
今年不成,明年就会结的。许一霖顺口接道。
何鸣注视着许一霖,何鸣每次的注视都直白得让人无处遁形。
许一霖被盯得有些郝然,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没有。
听这句问话,何鸣轻笑了起来,牵着许一霖的手又握紧了些。
生的希望,如同能让人绝处逢生的雨露一般甘甜。
许一霖隐隐觉得何鸣有心事,侧头看着何鸣刀刻般的侧脸,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只能顺从地仍由何鸣将他的手越握越紧。
俩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
院子里的风一过,吹得梨树的叶哗啦啦地响着,几片叶子打着转儿地从枝头上掉了下来。
何鸣伸手,捏住了一枚泛黄的叶子。
冬天了。何鸣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句。
班主最近不断地念叨着这次的堂会,监督戏班子里的人平常练功。
这次请他们坐堂的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黄家当家家主的五十寿辰,正值老当益壮的年龄,自然派头也要更加大了。
何鸣问过班主,为何上海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会请他们去唱堂会。
班主却是语焉不详,只是道,这黄家家主可是上海有名的爱听戏的上流人,或许是想从我们戏班子里挖走几个角儿填补上他们上海大戏院的空儿吧。
班主走的时候,告诉他,你是我们这里算是有天分的了,好好干,别给你那死去的师傅丢了脸。
何鸣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被班主摆了摆手堵了回去。
后来,看见以那兰春为首的旦角们都积极地拉腿练功,何鸣的疑问也就更没有说出来的意义了。
只是一日练嗓子的时候,忽然来了兴致,换上了一身老生的戏服,便掀开了那破旧的幕布,目光触及台下已经空了的桌椅,想起昔日虽不致满堂宾客仍旧热闹非常的梨园盛景,不禁心下有些悲戚。
国难当头,乱世当头,多少人毁家罹难,他以为他们的戏班子还能再撑下去一段时日,却没有想到离别竟然这般猝不及防地便将到来。
也罢,自古月有圆缺,人有离合。
拿起了台子上每天被抹得蹭亮的双面斧,耍了两遭唱了起来——
战英勇,盖世无敌。
灭赢秦,废楚帝,争长华夷。
赢秦无道动兵机,吞并六国又分离;
项刘鸿沟曾割地,汉占东来孤霸西。
咬牙切齿骂韩信,拿住胯夫碎尸分。
何鸣唱着那句“拿住胯夫碎尸分”,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了起来。
明灭瞻光,金风里,鼓角凄凉。
忆自从征人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
若能遂得还乡愿,瓣蛀名香答上苍。
大王爷他本是刚强成性,
平日里忠言语就不肯纳听;
怕的是西楚地被人吞并,
辜负了十数载英勇威名。
本以为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却是有人跟着他和了起来。
何鸣转身,便看见了台下站着的人。
穿着的是当初何鸣让何老师借他的那件戏服。
这戏服比之他经常穿的那件要华丽得多,何老师当初拿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疼的。
再三叮嘱何鸣,这可是你父亲压箱底的戏服啊别给我弄坏了。……想当年这件衣服唱过的一场《牡丹亭》,算是戏班子最风光的时候了。
何老师抚摸着那件衣服,眼神里还沉浸在当初的记忆里,溢满了温柔。
何鸣看着许一霖,想,若是为这件衣服再找一个主人,恐怕也就眼前这人可以相配了吧。
想着想着,原本因着霸王的唱词愤慨的心安静了下来,连带着目光也温柔了起来。
拉我一把!许一霖已经到了戏台的旁边了,木板搭建的戏台太高,许一霖又不愿将这件戏服蹭上灰,只得求助地向何鸣伸出了手。
何鸣这才回过神来,将那双面斧插回了原地方,伸手拉住了许一霖,许一霖借力便跳上了台上。
站在台子上环顾了一番戏楼的布置后,许一霖指着一处地方,道,以前我都是在那儿的。许一霖指着离戏台不远不近的地方,是个上好的听戏的位置,没有第一排的引人注目,倒也是和雅致的位子。
这选位,倒也是符合许一霖的性子。
……当时,夏禾……就坐在这儿。
看着那第一排的位置,忽的道。
何鸣捏紧了许一霖的手,得来了许一霖的侧头一笑。
何鸣一怔,他是很少见到许一霖的笑容的,除非被他逗得有些收不住了,才将袖子掩住了唇,一双眼显得水光潋滟。
而这般笑容,看起来轻轻柔柔的,让何鸣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听见许一霖又道,当初的夏禾,像是《四郎探母》的铁镜公主一般,牙尖嘴利,敢爱敢恨,……有谁家待字闺中的千金会坐在看戏的第一排为了一个戏子喝彩叫好,一掷千金呢?
何鸣看着许一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是啊,就她最和别的寻常女子不同了。许一霖喃喃地道。
何鸣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却又被许一霖打断了话,其实我应该是羡慕她的。
……还记得当初一场戏结束,她忽的站了起来,站在第一排,冲着戏台使劲儿鼓掌,大喊着好的时候,我应该是羡慕她的。
她有着我一切向往的特质……
不。何鸣忽的打断了他,每个人都不同,没什么好羡慕他人的。
许一霖摇了摇头,当初我羡慕敢爱敢恨的夏禾,后来我羡慕能得夏禾一颗真心的谢棠……
可惜,可惜苦了夏禾。
见着许一霖黯然的模样,何鸣心下一痛,忍不住道,一霖,你何必羡慕他人。
世上只得一个虞姬才得让霸王至死也心系佳人归处,世上也只得一个霸王才得让虞姬愿意自刎相伴。
你可曾想过,夏禾并不是你的虞姬,更不会是你的霸王!
许一霖听得这话有些愣了,抬眼看着何鸣,被何鸣忽的捏住了双臂。
俩人的距离近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何鸣看着许一霖清澈的眼睛,开口唱了起来。
初见时,怕就是这么一双眼睛,直直望进了他的心里,自此,这人便在他心里生了根,连心带命。
他是有私心的,他想打破一个叫做谢棠的牢,却妄想将这人囚进自己的心里,再也不让他出来。
许一霖自然是个聪明人,何鸣已经说的这般直白,让他无处遁形,无可躲避。
如果说许一霖的眼睛如水,清澈见底,喜怒哀乐均收在了眼里。那何鸣的眼睛便如同深潭,令人捉摸不透,一不留神便是跌进去万劫不复。
许一霖从来未敢直视过这太深邃的眸子太久,敏感的人天生对危险的预感。
——他怕自己若是跌了下去,就真的没有办法脱身。
然而,此时他却不由自主地看着那双眼睛,这唱词在寻他一个“奈若何”。
——何鸣在寻他一个奈若何。
许一霖心里是乱的,何鸣的那张面容,被老生的胡须掩盖了大半,许一霖忽的觉得那胡须碍眼极了。
他忍不住伸出双手来,想将那胡须给拿了下来。
何鸣没有阻止他,他只是依旧捏住了许一霖的手臂,怕这人从他身边逃开。
若是这次逃开去了,下次……
恐怕再也没有下次了。
拿下了那灰白的大把的胡须,许一霖看见了何鸣紧抿成线的唇。
何鸣的紧张,收于了许一霖的眼底。
许一霖这才惊觉来自己做了些什么,连忙挣脱何鸣的桎梏。
唇上一阵温热。
许一霖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惊地手上一松,那胡须便掉在了两人的脚上。
何鸣已经吻住了许一霖的唇。
何鸣一只手捏住了许一霖的手,将他的手覆在了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拢住了许一霖的腰,让俩人的距离拉得更加近了。
何鸣细细地吻着许一霖的唇瓣,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磨蹭着他的唇线,像是试探着怀中人的底线。
许一霖已经彻底愣在了那里了,只能仍由何鸣撬开了自己的唇,灵活的舌轻而易举地便探进了他的贝齿之间,温柔地强迫着他的舌跟着他的一起共舞。
唇齿之间暧昧的水声让许一霖的耳尖都烧了起来,鼻尖缠绕的温热气息在这个有些冰冷的冬天里却让人有些留恋的意味。
许一霖被吻得软了身子,无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若是没有何鸣拢住他的腰,恐怕他此时已经摔在了台上了。
许一霖不知道何鸣何时松开了他的唇,只顾着在那深吻之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氧气,目光触及何鸣温柔如水的眼神,心下连漏了几拍,连忙推开了何鸣。
何鸣没料到许一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没来得及抓住他,便被许一霖退了好几步。
我……我是男人!
许一霖的眼神里尽是惊慌,扭头便跳下了那不算低的台子,飞速地跑开了。
何鸣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背影,只是站在了台子上,没有追上去的打算。
点到为止,若是再逼得紧了,恐怕得不偿失。
何鸣咂了咂嘴,回味着刚才的那个吻,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夏禾不是你的虞姬,也不是你的霸王。
你是何鸣的虞姬。
何鸣的许一霖。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