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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和两个学生都面面相觑,得知她们二人认识,都惊讶得不得了,纷纷表示世界太小。
这么一来话题就更多了,都离不开吴葭和杨婷。原本吴葭不想透露他们组调研的符家台门是自己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可架不住她们一盘问,只得都招了。说着说着,就连台门十几年前的历史也一并说了出来,包括从前吴葭住在哪一间,生活怎样,和杨婷又有什么趣事。
从前的事情吴葭平时不会去想,这么被问起来,回忆也就都涌出了脑海。
但回忆大多都是零星的,显得不大真实。
杨婷说小时候吴葭不喜欢出门,照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个宅女。她总是在窗前读书和做功课,好像世界上除了这两件也没别的事了,好像她看到的世界就只要槛窗外那面墙那么宽。
“会吗?可是现在老师常常在外面跑呢!”学生伸长了脖子让杨婷给自己量颈围,说,“不过都是出差的多。”
吴葭微微一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杨婷回头看她,微笑说,“不过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
这点学生非常同意,连连点头,“对对对,老师是个闷葫芦,除非学术,否则都不开口的。”
“吴姑娘这么年轻就当研究生的老师,好厉害的咧!”老板娘比了个大拇指,说,“先生哪里人?也是学校的老师?”
吴葭耸肩,“我还没结婚。”
闻言杨婷再次回过头,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老板娘一愣,给自己和吴葭都找了个台阶下,“也是,读书读得多的人,结婚都晚。”
吴葭只淡淡笑了一笑,不作答。她望着杨婷比小时候消瘦的背影,只觉得她的后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细长白皙。那些个她们一同睡觉的夜晚,杨婷总是背对着她,吴葭睡不着的时候转过头,便看到她的后颈在昏暗的光线中仿佛会隐隐发光。
杨婷的腰肢细得不堪一握,背脊却十分挺直,把那身旗袍穿得格外拔萃。恐怕看到她穿旗袍的女人都会觉得,自己也应该拥有这样一身旗袍,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值得疼惜和爱慕的女人。
吴葭不觉得自己两个学生现在的雀跃有什么奇怪,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她也不提醒她们,旗袍不是人人都能穿。姜晴给吴葭发消息,图片里是最近热映的古装片,她正对着男二号发花痴。吴葭看了觉得好笑,单手回复着她的消息。
“对了,杨婷,今天见面怎么样?”老板娘在一旁帮她记下尺寸,好奇打探,“梁老师人不错的吧?”
杨婷没有回头,“嗯,人挺好的。”
老板娘撇撇嘴,“挺好、挺好。回回给你介绍,你都说挺好,结果哪个成了?”
她尴尬地笑笑,没说话。
“你明年就三十了。女人一过了三十,甭管多漂亮,都要变得没人过问的。”老板娘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唠叨,“像梁老师那样的,一表人才,收入稳定,性格也好,没什么挑的了。虽说年纪稍微大了些,不过不是带学生,忙工作嘛。三十六,大七岁,不算差很多的哦?你也别再挑了,再挑下去,我也不好意思再帮你介绍了。”
杨婷礼貌地说,“也是麻烦你了。”
老板娘一个激灵,猛然回头,“你不会还惦记着那个小张吧?”
“没有。”杨婷哭笑不得,“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老板娘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为她叹气,“唉。小张呢,人是不错,你们也谈了六七年。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要看开,别老沉浸在过去里,要向前看。”
大概老板娘说这样的话已经无数次,杨婷回答时甚至有些哄小孩的语气,“知道啦,知道啦……”她是这样的从容和温和,除了在转过身时,看到吴葭,尴尬地避开了目光。
吴葭想她们说提到的那个小张应该就是张拓。
那是杨婷高中时候交往的男友,在吴葭的印象中,就是普通的高中女生会喜欢的那种类型——体育细胞好,高高瘦瘦的,个性阳光开朗,会逗女孩子笑。
高一上学期吴葭每个周末回家都会见到杨婷,她本不喜欢出门,不过杨婷说出去逛街,她都会作陪。她看得到的,是杨婷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会打扮了,个性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可人,吴葭几乎能够想象她在学校该有多么受欢迎——起码,受男生的欢迎。
但是到了高一下学期,她开始渐渐见不到她。杨婷的学校离家近,她的同学和朋友不但有初中时认识的,也有上高中后结识的,他们常常可以在一块儿玩。而吴葭回到家里没有遇见她,就会留在家里看书。一来二去,在学校是学习,在家里也是学习,回家就没什么意思了,不如不回。
那个时候她们还没有手机,既然周末回家可能会见到,就不会有写信一说。然而事实是,回家不一定会见到。联系就这么越来越少,直到有一次吴葭在回家的路上遇见正在和张拓约会的杨婷。从那以后,吴葭就再也没有主动找过她。
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吴葭要去南京上学的前夕。杨婷没有考上本科,家里人决定让她读专科院校,学校就在本地,每个周末只要愿意,乘公交车就能回家。
那个夏天杨婷家里格外安静,她的爸爸妈妈竟然没有吵架。原因很简单,她的爸爸病倒住院了,每天杨婷和杨阿姨都要轮流到医院去看护,他们家根本没有机会再战火重燃。
吴葭的妈妈则因为女儿考上了重点大学而相当高兴,煮了一锅火红的鸡蛋挨家挨户地送去。吴葭被指派把鸡蛋送到杨家,那天下午见到了在明堂角落的炉灶前炖老火鸡汤的杨婷。
“你要不要复读?”吴葭听说她的高考成绩,坐在一旁的板凳上问。
杨婷往炉子里添火,白皙的脸被热气蒸出一颗一颗豆大的汗珠。她摇头,“补习费很贵,家里没那个钱。再说,再考一年也是考不上的。”
吴葭记得她曾说过要到外面读书的宣言,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忘记了。看着她擦掉下巴上的汗,吴葭没有开口。
她趴在膝盖上,盯着炉子里的火,过了一会儿,问,“南京远吗?”
吴葭想了想,说,“不算太远,坐火车七八个小时就能到了。”
“七八个小时,还不远吗?”杨婷惊讶极了,“我还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火车,最远也就是去杭州,两个小时都不到。”
她想,想要离开,又哪里有嫌远的道理呢?可这话留在心里没有说,说出口的是,“也就一宿的功夫而已。”吴葭想了想,问,“那你男朋友呢?他去哪里读书?”
二人之间不怎么说起张拓,闻言杨婷看看她,说,“他复读。”
吴葭了然。但这份了然对她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这样。”
去南京以前,吴葭甚至没有和杨婷有过什么正式的道别。毕竟大家是邻居,寒暑假回家肯定还会见到的,郑重其事的离别实在是小题大做。
可真正的离别总是令人意外和始料未及的,之后一次又一次,竟然都没有遇到。吴葭每次回家都听妈妈说起邻居们的事,这家搬走了,那家搬进来,小孩子还是吵得很,还是要没出息云云。
妈妈也说起杨家,诸如为了让杨叔叔治病,裁缝店盘出去了。杨婷大学没毕业,肚子都有了,男朋友不肯认,谈了六七年掰了,孩子当然没生。家家户户看杨家女儿不顺眼,背地里指指点点。杨婷的父母也看女儿不顺眼,杨叔叔身体不好动不了手,把还在坐小月的女儿从床上拽下来喊去洗衣服的则是杨阿姨。
这些都是听说,吴葭见不到其人的。
而她最后一次听说杨婷,是自己保研那一年。那年系里竞争太激烈,她忙忙碌碌,过得也焦虑,妈妈电话里的家长里短也就不被她听进耳朵里。
当听说杨叔叔去世,杨阿姨和杨婷搬离台门,吴葭往碗里倒开水的手忘了停,开水烫伤了她的脚,手机也丢到了一旁。
泡面没吃上,她在校医院里住了两天。
雨停了。
吴葭走到裁缝店门口,抱臂看着门前水洼里的倒影发呆。
里面杨婷给两个女生量好了尺寸,把软尺收起来,说,“大概要一个月才能取,你们留个地址吧。”
“订金五百。”老板娘不忘说。
其中一个学生问,“可以刷卡吗?没带够现金。”
老板娘和裁缝师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老板娘摆摆手,“诶,姑娘,我这小店不是大城市的定制服装店的哦,没有刷卡机的。”
另一个学生翻钱包,也就只找到自己的那五百元订金。
“我这儿有。”吴葭听到她们说话,走进来掏出钱包,把钱给老板娘。
那缺钱的学生高兴地跳过来,再次抱住吴葭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吴老师男友力MAX!”
“身无分文还出来闯江湖。”吴葭冷哼了一声,甩开她的手,余光瞥见杨婷错愕的表情,还没转过眼睛,她已经低下了头。
这是店里收市前最后一桩生意,老板娘和杨婷也要趁着雨停各自回家了。
杨婷的住址就在符家台门对面的街上,与吴葭她们顺路。两个学生叽叽喳喳在前面走着,留下吴葭和杨婷两人不尴不尬地在后面,叙旧无从说起,未来说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但毕竟不能一路无话,杨婷还是问起了吴葭的一些近况。聊天间,吴葭得知杨婷现在是和杨阿姨一起住,几次相亲基本上都是杨阿姨和老板娘安排的。
“有几个同学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妈就老催。”杨婷裹着披肩,高跟鞋踏在路上,偶尔踩到水,脆出声响。
吴葭不知要怎么答,就说,“遇上合适的,就结吧。”
她点头,大约也是这么想的。半晌,她抬头问,“你呢?阿姨催不催?”
吴葭和姜晴的关系,妈妈是知道的。她轻轻笑了笑,“她没心思催了。”
“嗯?”杨婷不解。
她思忖片刻,说,“就一直同居两年了,没领证。”
杨婷听罢一愣,回过神来时反而有些尴尬了。她窘促地笑笑,说,“你比我好多了。”
看着她不算怅然的神情,吴葭没有应答。
把杨婷送到她家楼下,再回到台门,已经将近午夜,吴葭轻轻推开台门口的大门,尽管小心翼翼,还是发出了吱呀的响声。
长弄里没有灯,可她就是摸黑走着,也没有大碍。
走着走着,吴葭终于确定这到底是自己住了十几年的老屋,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的。
姜晴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追她的电视剧,不断给吴葭发消息,说男主角和男二号多么多么般配。吴葭低头看着手机,想起她看电视时激动的模样,笑着直摇头。
因为光顾着和姜晴发消息,在过一进时,她不小心踢到门槛,险些摔跤。
动静大了些,吴葭把自己吓了一跳。
站定以后,她在消息里叮咛道:别看太晚,明天还要飞东京。
冷风淅淅,疏雨潇潇,明堂里一地的桂树落叶,每一片都湿淋淋的。
吴葭再看到檐柱上刻着的线条,也都被秋雨的潮气弄得模糊,摸上去,指尖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