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2(1 / 1)
陆一回到自己的教室,松开攥紧的水绿色编绳,她掌心的纹路由白渐红。黄昏的柔软阳光透过没关紧的窗帘照在她白皙的脸上,如同一盏暖黄色的灯光照着一个剥壳的鸡蛋。教室很空,所有人都走光了,黑板上残留着老师手写的练习题“已知圆的内接四边形ABCD的边长AB=2,BC=6,CD=DA=4,求圆的半径及四边形ABCD的面积”,另在左上角画出了该题的结构图。陆一把编绳尾端弯折的线一点一点捋直,拉开拉链,放进书包里。拿出练习本唰唰地在纸上演算黑板上的习题,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后把练习本和笔放进桌子的柜子里,并不带回。
起座离开教室的时候太阳又往下挪了点,光线更加柔和,像插在山头上的一面战旗,摇摇欲坠。弹起的灰尘在明亮而柔和的光线里扑腾,好像无数个剪碎的蝴蝶翅膀。
陆一走出教室,关上门扭动钥匙把像碎蝴蝶翅膀的灰尘锁在教室里面。
陆一陆一。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陆一往后看的时候看到暮雨背着书包向这边走来。陆一陆一,他快步向前气有点喘。我听说今天付双宜找你麻烦了是吗?
陆一看到暮雨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在金色夕阳的包裹下粒粒晶莹,和花生油不小心落在荷叶上一样。
暮雨是陆一的邻居,从很小陆一被她养父母收养的时候暮雨和陆一就已经认识了。那时候他们都是被收养的弃婴,经常一起玩耍,只是长大了之后陆一就不再爱说话,有心事也从来不对别人说,有了问题和委屈都自己一个人解决,独来独往,不交朋友。
没事。陆一和追上来的暮雨并肩走,平淡地回应。
暮雨也不敢多问,不会说的问多少遍答案还是一样,会说的……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她会说出来的了。她会一直默默地把心事埋藏在心底,堆积,燃烧,直至把心燃成灰烬,然后,百毒不侵。
只是,这种对自己残忍的行为,有时候同时也是对身边的人无情的伤害。把心燃成灰烬的同时也会把对方伸出的手燃成木枝,直至,把他所有对你的关心像燃烧一棵大树一样燃烧成一粒种子,留置心中,永不发芽,永不枯竭。
连我也不说了么?暮雨停下脚步,他柔软的头发在金色阳光下被风轻轻吹动,薄薄的嘴唇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好看,瘦削的脸庞仿佛隐藏着很多来不及说的秘密,蓝色的上衣和灰黑色的牛仔裤竟有了冰凉的感觉。
夕阳在一瞬间苍老。
陆一也在前面停下了脚步,低着头没有说话。把没来得及收回来的右脚轻轻地靠在左脚上,两只黑色的靴子并列得很整齐,走得久了上面也沾了一些细细的灰尘,像蒙娜丽莎一样朦胧的灰尘。她看着自己黑色的鞋尖,光线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像被一条大虫逐寸逐寸啃噬,然后吐出黑暗的模糊。一只黑色的蚂蚁慢慢地从她的脚边爬过,上面背着一块小小的面包屑,它的同伴从后面追上来,触角碰撞在一起,像说了什么悄悄话,然后一起在柔和的阳光下抬着面包屑回去。
在夕阳即将舍弃一切落进山头的时候陆一抬起头,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暮雨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熟悉又陌生,苍凉了黄昏的轻盈。
转过街角的十字路口是这座城市最繁忙的交通路口之一。向左转的路口上亮着红灯,靠右边准备左转的车辆在宽阔的黑色柏油路上整齐有序的排着长队,像一个个排列好的长方形军棋。向右转的路口绿灯畅通,靠左边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以密集的姿态往左边的路口行驶,带着欢快的节奏和释放的自由。
陆一和暮雨站在斑马线前看来来往往的车辆往不同的方向穿插。陆一在前面,暮雨在后面。一前一后,不一样的距离,不同的表情,同样的落寞。
风把黄昏的颜色又搅淡了一点,有凉凉的寒意袭来。在陆一和暮雨同时低头的瞬间绿灯在对面亮起,对面的行人带着匆忙的神情纷纷涌过来。陆一和暮雨在这匆忙的神情里蓦然醒悟,踩着斑马线走向对面的马路。
马路的右侧是一所小学,这是这座城市里承载着陆一最多记忆的地方,从银亮的栅栏看过去,可以看到涂满绿色油漆1.2米高的和1.4米高的单双杆,单双杠前面是两个斜向一边的跷跷板,记得那时候陆一和暮雨一起玩这个的时候,总是暮雨这边沉下去,陆一被高高地挂在半空,手脚在空中无奈地挥舞,下来之后陆一很生气地对暮雨说你这个死胖子我再也不要和你玩了!然后第二天又高高兴兴地拉着暮雨去滑滑梯。童年的时光里没有隔阂,孩子的世界也不会有距离。再过来是红色的塑胶跑道,跑道的旁边是一个2.5×4米的沙池,上体育课的时候陆一和暮雨就跑来这里玩,陆一努力地把暮雨的头部以下全部埋进沙子里,并学着武侠片里面的女主角口吻说,师兄,让我来为你疗伤。等到热辣辣的太阳把暮雨晒出了许多细密的汗珠,陆一就把暮雨从沙子里解救出来,说,毒已逼出,你的伤大概好了。有一次陆一也想知道被埋的感觉,就换暮雨埋她,暮雨把陆一的头部以下全部埋上沙子,然后学着方丈的口吻说,恕老衲无能为力,施主节哀顺便,阿尼陀佛。也不知道是对病人家属还是对埋着的人说的。说完之后就拨开陆一身上的沙子,一边拨一边说仪式完了快起来吧。之后那天陆一一整天都不跟暮雨说话,直到下午放学的时候在回家那条巷子的拐角处,陆一对跟在身后的暮雨大声地说,原来被太阳晒会很痛很难受你为什么不说暮雨你是个大笨蛋!然后哭着跑回了家。高大魁梧的梧桐树在身后落叶萧萧。
从此以后再没有了埋人的游戏。
在沙池和单双杠中间有一块空地,那时候的暮雨很弱小,经常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有一次被一个长得像非洲黑人的高年级同学打了,他就悄悄地在这块空地上哭,陆一撞见了问,你怎么了暮雨?
天太热我在给小草浇水呢。然后赶紧抹眼泪。
于是陆一也蹲下来哇哇地哭。
你怎么了?
我也想给小草浇水。然后把掉下来的眼泪抹到小草上面。可是你流血了耶?陆一指着暮雨的鼻子说。
小草也要施肥啊。暮雨把血抹到小草上。
可是我没有流血。陆一看着暮雨,无辜得不知道怎么办。
已经施够了,再施小草就会死掉,就像我们吃糖果吃太多就长蛀牙一样。
哦。
然后陆一和暮雨手拉着手回去了。
回家后书包也不放陆一就冲进厕所打了一桶水,呼通呼通就往身上倒。
10岁的暮雨就站在她家门口看着她这种诡异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我就能长得快了对吗?暮雨我是不是很聪明啊,我很快就可以升到三年级和你一样了。她高兴地说,黑色的长发被水打湿像面条一样挂在头顶。她的笑容在阳光里盛开得金光灿烂。
暮雨在她家门口张着嘴愣了很久,然后默默地低着头走回自己家,假装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么聪明的朋友。
陆一回想起小时候的点滴,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然后加快脚步往家赶,黄昏像一块破棉布在身后不再完整。
暮雨在身后看着陆一从栅栏里看他们一起玩过的单双杠,一起玩过的跷跷板,一起做过的埋人游戏的沙滩,还有,一起浇过水的沙池和单双杠中间的小草。
他们走近了靠近家的那条小巷子,委婉地说,这是一条有着悠久历史的小巷,岁月的容貌被镌刻在这里,这里藏着历史的痕迹。直白地说,这是一条又老又旧的小巷,很多建筑已不再完整,电线随意地挂在建筑物旁,原本蓝色的电线已经泛白,表面还有些裂开的痕迹,路面年久失修有些凹凸,拐角处的二楼人家把衣服晾晒在电线上,一个中年男子骑着自行车挂着白色饭盒呼啸而过,豆芽和大白菜的香味随意飘出。再往里有清晰的打麻将声和人们因赢钱而高兴的狂笑声或因输钱而咒骂的愤愤声传出。年老的退休人员则搬张凳子坐在楼下,抬起左脚放在凳子上咿咿呀呀地唱京剧。偶尔有水突然间从天而降,然后听到某个尖厉地谩骂声穿透四院五墙,怨气结在小巷暗蓝色的上空,余音绕梁,经久不散。
陆一走进那幢写着四栋3单元的建筑,带着暮雨的目光像一个黑影一样融入渐暗渐淡的黄昏中。
不说再见,不说离别。陆一的背影消失在油漆都严重脱落的淡青色铁门后。
暮雨站在四栋3单元前,看陆一的背影一点一点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像当年看陆一提着一桶水从头往下倒一样站了很久。不说再见,不说离别,暮雨背着书包往家走,他抬头看到最亮的启明星刚刚出现在暗灰的天空,踏着满巷的月色,踩着有点凹凸的地面,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