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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颜路被久睡的头痛感惊醒,刚睁开眼就一阵天旋地转,良久,他才渐渐适应病症带给他的乏力感。窗外挂着破碎的下弦月,极少见的没有乌云,明亮柔和的月光毫无遮蔽地透进屋内。颜路的眼神慢慢聚焦,这才看见伏在自己床榻上的张良。
张良只穿着一件素色袷衣,没有披外套,靠在被褥上睡得正香。颜路皱了眉,心中责怪师弟又不听他的话穿外套,正想下床到柜子里拿件厚外衣,没想到扯动了身/上的毛毯弄醒了张良。
“师兄……”张良揉揉眼睛。
“去把外套穿上,夜里凉。”颜路哑着嗓子,有些严肃地对他说。
张良清醒了片刻,才突然想起自己在这的目的,“师兄,良去给你倒水,你别动。”
语罢张良给颜路小心地拉上毛毯,几个箭步到方桌前点上蜡烛,倒上半碗热水,又加上半碗特地放凉的冷开水。这些动作做完,他才随手抓了铺上的一件外衣套上,把碗递给了颜路。
他有很多事想问颜路,但他从来不知道怎样开口。
那一天阴沉的傍晚,雨切竹林,竹骨长柄的油纸伞滚落在地,在青石砖的积水上划开了水痕,张良远远地看到韩非在颜路耳边说了几句话,韩非薄薄的嘴唇张合数下,继而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张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韩非,诡谲得好像日食时逐渐吞噬光明的黑暗。
然后他看见颜路直直地倒了下去,浅灰的头发被雨水浇淋散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张良心头一紧,赶紧丢了手中的伞冲了上去。他撑起几乎没知觉的颜路,只见颜路略显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张良停顿了片刻,低下头附耳过去。
“杀了我。”
这句话很熟悉,张良在颜路第一次做噩梦时也听到了这句,后期衰落的书香士族不可能遭遇这样的惨祸。到底,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张良没有转过头去看韩非,也没有对他说任何话。
“子房?”
“是。”张良回过神,接过颜路手中的碗。
颜路靠在枕头上看着他,“韩非师兄,回国了?”
张良一愣,似乎对这个直白的提问十分诧异,“是,最近韩国有点乱,韩非兄回去处理事情。”他顿了顿,“师兄为何要问韩非,良记得师兄和韩非兄并不熟。”
“……几面之缘。”颜路闭上眼。“我半路遇到韩非师兄,想要向他告别,可是雨太大染上了风寒,我觉得太失礼。”
话已至此,再多问也无用。张良半垂着眼帘,打消了继续旁敲侧击的打算。
“师兄不必担心,韩非兄并不是拘礼的人。”
“也是。”
“师兄晚安。”
“晚安。”
烛上的青烟散去,室内归于一片寂静。颜路因为通身的乏力以及喉咙干涸的缓解,很快又昏昏睡去。几个时辰后,张良忽然睁开眼,轻轻掀开身/上的被子,避免肢/体碰撞发出太大的声响。屋外月光清明,他小心地在月光下走到颜路床榻边,对方睡得很沉,身/上的毛毯顺着浅浅的呼吸一起一伏,张良再三确认颜路已经睡着,随即带上床底隔板中的凌虚。
疾步走在小径上,凌虚上的赤色碧血丹心被银辉照得格外妖艳,他灵活地避开每一个拐角处,待提着宫灯查夜的师公走过便迅速闪过。行至一处,张良警惕地抬头,远处的藏书楼隐在今日的夜色中。
张良前两日来藏书楼都是无果而返。无论他摸遍楼中书柜的每个角落,还是检查完楼外每处墙壁,都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这藏书楼像是隐藏了许多秘密,却依然如往常一样占据人们的视角。
这时,藏书楼紧闭的门拉开了一条缝,惊飞了倒挂在屋檐下的蝙蝠。张良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凌虚,锋利的剑刃慢慢抽出剑鞘,带着让人胆寒的光芒。
同时,一道黑影从门缝中缓慢挪出,张良皱紧眉,握着剑的手心分泌出汗水。等到黑影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张良握剑的手瞬间一松。
怎么是他。
一向在同门面前谦卑至极的李斯,正悄悄走出藏书楼,然后小心地合上铜锁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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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楼里有玄妙。”
韩非在杯中慢慢满上茶水,淡绿的茶水陈在赭色陶杯中,像块通透的翡翠。张良一揖道谢,掩袖品了一口,入口舌尖微有苦涩感,但回味有竹叶和茶叶的清香,没想到靠燃烧枯竹枝叶烹茶,竹香也能渗透到茶中,的确是好茶。
张良放下茶杯,再作揖,“良悉听韩非兄教诲。”
韩非笑了笑,“是你要听的,莫要怪我。”
孔子逝世后,儒家内部渐渐分化为八系,当时的儒家掌门感觉到内部的分歧已经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所以决定扩建孔子在齐国的学社,名曰“小圣贤庄”,作为儒家的中心。藏书楼在动工之初就被列入重点工程,除了各种必不可少的防火措施,还增设许多防盗金刚门。
末了,韩非似有深意地加了一句:“奇怪的是,藏书楼在建成后两百年就再也没有修葺过。”
“藏书楼设计周密,构造精良,的确没有重修的必要。”张良道。
“非也。”韩非抿了口茶。“即使没有修葺的必要,儒家向来重视典籍,面子总归是要有的,小圣贤庄的书院学社每隔数年都会翻新一次,而藏书楼连常规的休整都没有。”
张良沉思了片刻,“韩非兄是指……”
“藏书楼里面或许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韩非说道。“况且,我刚得到一条信息,你一定会感兴趣。”
张良握杯盏的手一僵,还没等他思考完是什么消息会让他感兴趣,韩非已经将张良以后十年都难以遗忘的一句话说出口:
“掌门师尊门下的二弟子颜路,你的师兄——原是嬴姓赵氏。”
“怎……怎么可能!”张良惊讶得手一抖,杯盏掉落在席子上,撒开一片茶水。
这不免让人联想到不久前铲除异己势力的秦王嬴政,也许叫赵政更合理。尽管十分震惊,但是张良还是竭力保持冷静。前面已经知晓了很多秘闻,走到这步,此刻慌乱便是满盘皆输,早慧的他明白这点。
“韩非兄是指——二师兄是秦王族内派来的奸细?”张良迅速地加了一句。“二师兄绝对不是这种人!”
“是非与否不是你我二人能决定的。”韩非平静地说。“然而并不只有秦王室是嬴姓赵氏。”
张良沉默了,韩非把滚落在席上的杯盏摆正,听到张良不带感情地问道:“韩非兄是从哪里得到这条消息的?”
韩非看着他,偏过头,“这你就无须多问了。”
流沙,以刑止刑,张良知道这个韩非创立的神秘组织。
“有重要的人要来了,我还是等他来了再走。”韩非撩开竹帘,随即起身整理衣冠,拿起放在角落的油纸伞。
张良走出去,雨下得很大,山间竹林蒙着朦胧的水汽,远远地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在灰泥的小道上缓慢移动。张良仔细一看,是他的师兄颜路。
张良靠在床板上,把韩非说的话一句句筛选出来。
自李斯离开后,张良又一次进入藏书楼。藏书楼的窗纸隔光性极好,没有蜡烛,偌大的藏书楼此时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张良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圈,并没有大型物件移动的痕迹,放眼望去一片书海,更不知道会少了哪卷书简。原路返回,很庆幸颜路没有醒来,张良把凌虚放回了隔板,靠着床板闭目开始思索。
韩非和师叔肯定有事瞒着他,李斯更不用说,二师兄……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原本嬴姓赵氏的他改称颜氏,又会早早地来小圣贤庄,并且多年来无亲人牵挂。
不过——无论如何,张良都是信任二师兄的,他不相信生性淡泊的师兄会以藏书楼为目的入小圣贤庄,以师兄的为人,舍与得都是无所谓。
更何况,有过不平遭遇的人不可能再去加害于人。
张良睁开眼,丝毫没有睡意,窗外天边已经透出了光亮,卡在树梢的圆日把另一边的残月照得黯淡了。辗转多次实在难以入眠后,张良所幸起来穿戴好衣服,犹豫再三还是披上外衣,拿着一张药单去荀师叔那配药。
当他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后,他看到颜路已经半撑起身子,眼神因久病而显得有些涣散。
“师兄,快躺回去。”张良把碗放在方桌上,给颜路后背加上一条软枕。
颜路看在眼里,突然感到师弟这几天仿佛大了几岁,“子房,这两天都是你照顾我吗?”
“不然呢?”张良咧着嘴说。其实大师兄和掌门师尊偶尔会来,不过颜路这样想,张良也觉得当仁不让。。
颜路欣慰地笑了笑。不管发生了什么,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对了,师尊说今天的课师兄不上都可以。”
“可是已经落下两天的课了,进度怎么能……”
“良就知道师兄会这么说,所以良已经替师兄请好假了。”
“……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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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一切太平。仿佛之前发生的事只是一片落叶飘到水面上,并没有激起多大波澜,但只有有心人才能发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
一日未时,座上的师尊正好讲到《礼记》中的《中庸》,突然一个涨红脸的弟子重重地推开门,力道大得槅门都重重地弹开。师尊皱了皱眉,虽然师尊对弟子的礼仪要求不高,但最起码要保持衣冠端正,这位弟子显然太失礼了。
“咳,我出去一下。”师尊放下手中的书简,离座和那个弟子交谈。
槅门重新拉上后,张良多疑地望了一眼,侧过头看颜路仍旧认真地记着笔记,屋内的弟子们虽然有点好奇,但大多并未上心。张良掐指一算,这时候韩非已回国,即使没有回书信,他也能推测出韩非此时应按兵不动,姬无夜势力不可能一日被铲除。所以,不可能是韩国出问题。
槅门被拉开,师尊表情凝重地走了进来,面向大家说道:
“诸位弟子,我刚得到消息——杂家吕不韦饮鸩自尽了。”
张良闻言后松了一口气,还真以为有什么大事。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商贾,权倾秦地的仲父,淫/乱后宫的秦相,张良身为韩人,对这类壮大秦国之人当然毫无感情。只是吕不韦集结诸子百家著《吕览》,儒家作为两大显学之一自然受到厚待,师尊现在颇有感触也是事出有因。
不过,倒是有一点让他担心。吕不韦死后,吕氏一派肯定会被清洗,和吕派有瓜葛的人也会被流放,秦国朝野空荡,正是七国有才之人升官发财的好时机,出身贫寒的李斯,或许正有此意。
“吕不韦……可是秦王的仲父,他怎么能如此薄情。”颜路少见地感叹了一句。
“秦王向来暴戾,这样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张良道。
颜路低着头,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闪过,张良撑着脑袋,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师兄,并没有询问他。
课结束后,颜路开始收拾案上的书简,再过几个时辰丁掌柜就过来送晚膳了,刚卷起一叠竹简,就看见张良抱着几卷书简走过来。
“师兄,我们去藏书楼吧。”
颜路点点头。他对张良的请求大多都不会拒绝,而且书院离藏书楼并不是很远,消磨晚膳前的时间也是好的。
进藏书楼后,颜路把几卷书简整齐地摆放在书柜上,张良灵活地扶着梯子取书,楼内无风,雪青色的纱帘静止在那里,偶尔有人走过才飘动几下。
“师兄?”张良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因为宽敞的空间还回荡了几声。
颜路放下手中的竹简,微抬起头,只听张良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师兄,不要难过。”
颜路听了就想发笑,“我哪里难过了?”
“课上师尊讲到吕不韦自戕时,师兄不是难过了嘛。”
“原来是这个……”颜路笑着展开一卷书简。“我并没有很难过,只是觉得这些太残酷了。”
“噢?”
“同室操戈,同脉相残,子弑父,父弑子。”颜路双眼微沉。“王室内斗惨烈,不过如此。”
“是啊,不过如此,师兄你又何必那么在意。”
“我也不是很在意。”颜路笑笑。
“是吗——”张良拖着长音从台阶上跳下来。“课上良看师兄难过的时候,还以为师兄认识吕不韦呢。”
颜路的笑容顿时一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张良拉着袖子走出门,“师兄快走啦,丁掌柜的晚膳快来了。”
藏书楼沉重的紫檀大门缓缓合上,在最后一丝光线透过门缝前,张良锐利的眼神似乎能瞬间穿透门内无尽的黑暗。大门在沉闷的一声后关闭,黑暗中雪青纱帐静止不动,空气中的灰尘悄悄附着在竹简上。
而在不为人知的藏书楼顶层,一只手有些颤抖着覆上墙壁,绵延的黑暗依旧无法遮掩墙上通体华丽的彩绘,双手执笏的仙人,神情端庄的玄女,怒目而视的天官,飘逸灵动的流云,以及在壁画正中,二十八星宿整齐罗列其上。而在星宿的东方,七个星宿如苍龙般盘踞在东边,是二十八宿最显眼的部分。
箕宿虽居苍龙七宿之末,但主风,为极凶之宿。秦国虽居七国西端,自古为蛮夷之地,但六国多年不改困窘之态,唯独大秦广收六国人才,变法以修政理,不出十年,七国内定能遍布黑衣铁骑。
角宿为二十八宿之首,苍龙七宿的关键,齐国居七国之东,自是开启千年秘密的钥匙。
李斯摩挲着壁画上的苍龙七宿,对权力的渴望渐渐充满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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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房。”
张良停下脚步,回过头,微凉的晚风穿梭在二人之间,掀起颜路外衣上的一角。
“师兄,怎么了?”
“我觉得有些奇怪。”颜路面露忧色。
张良沉默了须臾,安抚似的拍了拍颜路后背,然后开口问道:“师兄,告诉良,哪件事比较奇怪。”
“荀师叔门下的李斯,也就是韩非的师兄。我记得他是吕不韦的门客,吕不韦召集诸子百家作《吕览》,李斯也是著书的一员,期间还得到了吕不韦的赞赏。”
“但是……”颜路神情凝重地顿了顿。“吕不韦自杀的消息传开后,你有没有看到他?”
这时,一阵呛鼻的烟味混杂在风中吹来,颜路和张良急忙转头。只见远处的藏书楼顶层渲染开一片火光,浓重的黑烟翻滚着直上云霄,烧塌的木质栏杆随火势掉落,空中飘散着点点火星。原本平和安详的一切瞬间殆尽,仿佛人间地狱。
“是藏书楼!”
张良皱着眉,准备跑去找庄内的走水班,但当他刚挪动几步,看到身边的颜路反而僵在原地不动,双眼直直地望着起火的藏书楼。
“师兄,师兄你没事吧?”张良三两步并一步地跑到颜路身侧,却惊讶地看到颜路睁大了眼睛,呼吸有些迟缓地看着那片能吞噬一切的火焰。
焚毁藏书楼的这场火,和他记忆里那场灭世大火重合在了一起。
“逆徒!逆徒!”荀况少见地把面前的案桌拍得啪啪直响。
师尊有些难堪地看着荀况,虽然位居主座,但荀况的反应还是让他感到特别局促不安。
“这个逆徒!竟敢勾结秦国烧毁藏书楼,自从他做吕不韦门客的时候我就该注意他!居然有这么不轨之心!我荀某有这样一个徒弟真是折阳寿了!”
“子卿。”听到最后一句话,师尊略微不悦地喊了荀况的字。
“你给我闭嘴!”荀况恼怒地呵了师尊一句。
师尊听后就拿他没办法,只能起身走出门,任由荀况在里屋气愤地拍桌谩骂。
门外伏念和几位年长的师公规矩地站在一边,见到师尊踏出门槛,伏念上前一步,合礼地一揖:“师尊。”
师尊皱着眉,看着面前依旧规整的伏念,“藏书楼怎么样了?”
“回师尊,火已经在子时扑灭了,藏书楼顶层烧塌了一角,因为之前防火措施做得完善,所以其它地方损毁得不是很严重,已经有弟子前去整理未烧毁的书籍。”
“好,明日替我慰问下那边的弟子。”师尊说道。“对了,事先发觉藏书楼着火的子路子房怎么样了?”
伏念停顿了片刻,“子房没事,子路像是受到惊吓,有子房照顾着。”
“子路大病初愈,碰到这种事情也难为他了,你做师兄的也多照顾点。”
“是,师尊。”伏念一揖。“师叔他……”
“让他去吧。”师尊拧了拧眉心。“等你们师叔气消了差人送他回去,记得别提李斯。”
“是。”
伏念作揖后退一步,几位师公接着上前禀告一些情况,譬如佚失几代的典籍就此葬于火海、小圣贤庄因火灾备受打击的威望云云,伏念心里惦记着两个师弟,听得多了渐觉得有些烦躁,随即把荀师叔的事拜托给了师公,自己到师弟的院子探望。
入秋已有半月,院内外的竹子一改之前的青翠,台阶和地上的蜡色枯叶给院子平添一股萧瑟之感。张良蹲在屋外,憋着脸轻摇手中的蒲扇,面前的粗陶药罐滚滚地翻着气泡,看到伏念走来称呼了一声:“大师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伏念皱眉问道。
张良摇扇的动作一顿,“师兄和良去藏书楼还书,离开后一段距离就发现藏书楼起火了。”
“你们在藏书楼中就没发现别的人——比如李斯?”
张良沉默片刻,若有所思,“没有,藏书楼就只有二师兄和良。”
“此事真是蹊跷。”伏念道。“如果真是李斯纵火,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焚毁一个藏书楼对他的官运并没什么好处。”
“李斯已经投奔秦国了?”
“是的,据说秦王已经任命他为廷尉,还写了篇《谏逐客书》劝谏秦王不能驱逐六国能士。”
“厚颜无耻。”张良掰断了手中的枯柴。
伏念望了望屋内,“子路怎么样了?”
“在里屋休息。”张良道。“良也是第一次看到二师兄有这么大的反应。”
药草苦涩的味道渐渐在院内扩散开,火炉里烧断的柴薪噼啪响了几声,张良看着炉内翻滚的气泡,深吸一口气。
“大师兄,还记得之前良跟你说过的事——二师兄的事。”张良看着伏念微妙变化的脸色。“普通人根本不会对大火有那么大的感触,况且二师兄名义上来自没落士族颜氏……”
“不用说了。”伏念打断张良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他依旧是他,不是吗。”
张良抬头看了一眼伏念,像是默认般不再言语,他小心地将罐内的药装碗,继而起身端着碗入内。颜路盖着一条夹绒小薄毯,腿上放着一卷新装订的《易经》,经过自我调整已经平静了下来,看见张良端着药汁进屋,略惊讶地说道:“子房你不用煮药了,之前生病的时候就喝了好多。”
张良把碗放在案几上,蹲下身握住颜路的手。
“子房?”
张良垂着眼帘,不发一言,细碎的光透过窗纸拉长了睫毛的影子。
颜路的手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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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被秦王重用后,似乎掀起了秦国意图向外扩张的狂潮,无数的秦国细作被派往他国,离间各国关系,麻痹各国王室的警惕之心。不久,张良收到了来自韩相张平的书信——快马加鞭的回韩密令。
“师尊,师兄,良回韩了。”
一身玄色正装的张良朝着众人深深一揖,他已经长大了,颜路在一边感叹。张良礼罢后,扶着唯一一位随从进入马车——韩相之子回国的车队也如此寒酸,可见韩国的国力衰落。
看着车马渐行渐远,师尊开口:“子房此次回韩,恐怕凶多吉少。”
颜路侧过头看着师尊,沉默了。
没过几月,齐国内传开了韩非作为使者入秦谈判的消息。本是与齐国无关系的一件事,正因为韩非曾是齐国小圣贤庄的弟子而受齐人关注,更重要的是,一国继承王位的公子都屈身作为使者,由此可见秦国震惊海内的威势。
小圣贤庄的生活依旧平淡如水,只是以往热闹的院子少了一人,颜路不免觉得有些寂寞。张良的书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书信的内容大多很简单,有些干脆就是“安,子房上”,颜路看了也无可奈何,只能把贵族专用的帛书卷起,小心地和床前的《易经》放在一起。
直到有一天。
“韩非死了。”
伏念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说道,夜色中的烛光照得他面色阴冷。颜路神情一滞,手中的《易经》掉落在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素衣白裳的职丧轻摇手中一串青铜铃铛,面露哀荣的哭尸者高唱《挽歌》,漫天的白幅扯着缁色的金线长带,在全身素服的人群中滑过。而后面的黑漆彩绘棺椁,蒙在步辇的素纱后面,外棺上挂的尖角铃铛随着行进微微颤动。
临行前,他小心地把母亲最喜欢的金耳坠放在内棺中,母亲的头发依旧柔软明亮,整齐地配着平时见不到的簪钗,端庄美丽如初。
只是,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母亲的肉体会腐朽,会慢慢与赵国的土地融为一体,而他,只能孤身一人继续走在这条没有尽头的大道上,离赵国,离他珍视的人,越来越远。
“人怎样能忘记悲痛?”他问道。
旁边素服戴冠的孔周看着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秦王以诸侯之礼下葬了韩非,三年后,秦军攻破韩都,阳翟大火。此时张良的书信已经断了数月,得到的消息都是前线秦兵的所向披靡,齐国内也是人心惶惶,生怕秦王下一个目标就是齐国。
这一天颜路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课,台上的师尊看见颜路的晃神,于是走到颜路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展开他的手掌在上面比划。
后山。
颜路惊讶地抬头看着师尊,师尊点了点头。
后山的青竹随风轻轻摇摆,晨光被层层竹叶肢/解得支离破碎。这里是噩梦的结束,也是噩梦的开始。颜路走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小径上,不禁感慨万千。
而在不远处,一片竹影的阴暗处,有猩/红的液体顺着青石砖上的沟壑扩散开来,缓缓流过他的脚边,颜路顿时停下脚步。
“子……子房?”
张良隐在竹影下,并没有回应他,颜路能看到张良右臂渗出的血染红了洁白的绸缎,阴影遮盖了张良的脸,另颜路看不清他的神色。
颜路有些迟疑地走上前,这时他才看清张良泪水和血水交相纵横的脸。
“子房,不要害怕。”颜路抱紧了有些颤抖的张良,肩膀上渗开了张良止不住的泪水。
“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
就像过去母亲柔声安慰他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