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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十三)云中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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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叔吃多的时候经常会饱后吐真言,最常说的总结,便是人活在世,有谁不藏着一段故事。

西华山的弟子大多是六界中的天之骄子,生在最合适的时机,学着最上乘的法术,用最短的时间修得仙骨,然后成为天地间最受人尊崇的仙人。而再幸运一些的,便是像顾尧这样,出生在仙界世家,身为仙胎从小便天赋秉异,一切的顺风顺水都顺理成章。

除了洛朝外,他是西华山弟子中最出色的弟子,甚至在斩妖除魔的表现上比洛朝还要优秀,尤其是七年前的那一次,他只身一人深入险境,不仅救出了被俘的同门师兄弟,还一举销毁了妖界在泸河的窝点。

那个时候北漠还未来到西华山,但顾尧在两年前的那一次英雄事迹,至今都会被人是不是地提起。

有时候顾尧说话太刻薄惹恼了某人,有人会劝当事人:别这样,毕竟大师兄还救过你;

有时候顾尧不太仗义惹恼了某人,有人会劝当事人:别这样,毕竟大师兄还救过我;

有时候顾尧故意找茬惹恼了某人,有人会劝当事人:别这样,毕竟大师兄还救过那么多同门;

有时候顾尧浪费粮食惹恼了某人,有人会劝北漠:别这样,毕竟大师兄救人的时候还曾受了伤……

总之,那一次顾尧一举歼灭了几乎坚不可摧的泸河老妖,不仅替西华山挽回了在众仙山跟前儿的颜面,还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长久蛮横下去的借口。

但北漠却没想到,即便是傲娇得不可一世的大师兄,也会为了一个草妖险些入了魔道。

很多时候,人把一个缺点表现得太刻意,只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他还有一个最不耻的缺点。

比如此时的顾尧。

除了曾经被葬在记忆深处中的亏心事又毫无征兆地苏醒之外,还有什么事会让他惊慌失措至此,即便在昏迷中还念念不忘地重复着满含愧疚的“对不起”。

毫无疑问地,那三个字是要对玉骨说的。

但是,仙山弟子斩魔除妖本是职责所在,何来对不起,除非他利用了她,而她却不知自己是被利用。

言安盘膝坐在顾尧的身旁,时刻都准备着再次为他施法调息。

阿烨见他略有好转,突然道:“听说玉骨是泸河老妖的女儿,七年前在一场大火中容颜尽毁,是杀灵王将她救了回来,还搜罗天下奇珍异宝为她恢复了昔时容貌。”

北漠也想到这一重,但仍有些惊讶:“难道,顾师兄真的有愧于玉骨姑娘?”

言安的眸光微微一顿,瞬间便恢复了正常,语气中带着几许叹息:“是吗?难怪顾师兄坚持要与我同来花鸣洞,早知如此,在下便不该同意。”

“但我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玉骨便在这里。”阿烨抬眼,目光有些清冷,看着言安道,“他毕竟是仙山弟子,修为心法皆已不浅,若是早就心中有数,怎会险些迷失了心智。”

听出他在怀疑自己早已知情,言安默然片刻,微微一笑:“嗯,烨公子所言也有一定道理。”

察觉到氛围似乎有些不太和谐,北漠有意换了话题:“言公子,不知顾师兄伤势如何?”

“有些奇怪。”言安微微蹙眉,道,“表面看起来并无大碍,但好像是中了什么毒,只要心中稍有抑郁便会心智尽失,很容易走火入魔。”

北漠一惊:“难道是元圳给他下了妖毒?”

阿朗点头道:“的确有些妖毒能利用人心脆弱,迫人入魔。”

言安亦忧心道:“若当真如此,便只能尽快回去,倘若在明日午时之前还不能离开花鸣洞,只怕顾师兄还会有性命之忧。”

北漠惊然:“那怎么办?他们不知道咱们被困此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救我们。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该自投罗网了。”

言安安慰她道:“在下会尽量帮顾师兄调息修养,希望能拖得一时片刻,北漠姑娘暂且放心。”

看了一眼昏睡中的顾尧,阿烨唇角轻扬,似有深意地道:“有些人做错了事会幡然悔悟,有些人却会变本加厉,希望因果循环,报应不来,是时不到。”

眸光冷了一瞬,担忧再次染上了眉头,言安道:“烨公子说得不错,希望妖界不要再一错再错,许依姑娘能够平安归去。”

眼中掠过一丝冷笑,阿烨不再多言,目光探向远处,那里是千牢的门口。

昏黄的光线洒落在地上,又缓缓地移开,暮云四合,本该又是个安眠的夜。

但有些人注定难眠,有些往事注定会重现。

灵乐池,窗外的星光碎在芦苇荡中,窗内的人儿梦在了前尘里。

玉骨想,七年前,在泸河,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也是星光璀璨没有月光,她也是这样的心绪难安。

那时她已经不小,却一心贪玩,从未考虑过听爹娘的劝说帮着处理一些事务,而她的第一次自作主张,却是私自放走了被爹娘关押的那个仙山弟子。

那次是她与他第三次相见。

第一次,是八年前,她游在泸河,绿衣竹筏,随水而下,宛若画中仙人;他偶在河岸,青衫长剑,背手而立,胜似凡间蹁跹公子。

有些相见止于擦肩,有些相见一眼便是千年。

目光所及,只是片刻之间,甚至彼此都没有看清对方的眉眼,但却注定两相难忘。

那次偷跑出游的后果,便是被爹娘再次禁足。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从小到大她已经被禁了无数次,但从来没有一次像那次一般漫长而难耐。

再次迈出家门的那一刻,她一心一意只想故地重游,但却再也不见青衫随风而动。

有些失魂落魄,她停下了竹筏,踏上了河岸,本想在他所曾驻足的地方站一站,却意外地在草地里发现了一封信笺。

“一见难忘,心怦然而动”。

虽简简单单只有几个字,甚至没有标明何人所写为谁所留,但她的心就像那几个字一般,怦然而动。

思量了许久,她突然下了决心,像吃了蜜糖的孩子一般跳着笑着跑到了最近的镇子里,第一次使了人间的银子买了文房四宝。

甚至已经忘了第一次时自己提笔写了些什么,她却还清楚地记得落在白色宣纸上的第一点黑墨。

后来,虽然彼此之间没有约定,但每隔二十日,她总会在他们的老地方找到他留下的回信,同样的字迹,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味道。

从此之后,她虽然依旧不喜欢插手妖界的公务,但极少惹怒爹娘,因为她怕极了禁足。她想,若是再有一次,他们能不期而遇,便是老天许诺他们不再分开。

直到第五次留信,他说,北方有妖孽作祟,他要奉命捉妖,长则两个月才能回来。

他说,思卿难眠,愿得一见。

有风吹来,她的手轻轻一颤,信单薄如落叶,飘落河中,直到字迹被河水模糊,她才幡然回神,连法术都忘了用,直接跳到了河水中将信小心捞起。

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好好保存他的信,第一次失魂落魄到忘记了提笔回信,因为他说奉命捉妖,因为他说思卿难眠,因为他说愿得一见。

只可惜,她偏偏就是妖。

妖怎能与仙因思念而相见。

她本是活波到没心没肺的性子,第一次心伤至憔悴。

除了贴身的婢女小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而折磨自己。所以在无眠几日后,她想,就此结束,也未必不可,反正自己能记得的,也只有他的字。

但两个月后,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那个身影愈加在心中挥之不去。

小奴于心不忍,呈上来一个木盒子。

她疑惑打开,发现里面慢慢的都是信笺。

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味道。

小奴说,她前两日偷偷去了一次他们的老地方,看到了一个青衣男子,面容憔悴,似在等人。他走的时候,散了一地的信。

她突然泪如涌下,打湿了墨迹。

她劝说自己,没关系,只要他不发现自己是妖,一切都会依旧。

于是,她刻意隐瞒了自己的出身,以一个凡间女子的身份,继续与他鸿雁传书。

直到他们的第二次相见。

她的阿爹打了一场胜仗,兴高采烈地将她唤到了厅堂。

阿爹说,小玉啊,那仙界觊觎咱们泸河多年,竟然派了这么多仙山弟子前来偷袭,你看,最后还不是栽到了咱们的手里……

她曾经以为,自己记得的只有他的字,但脚步踏入厅堂的那一刹那,她已经下意识地从几十个仙山弟子中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虽然没了长剑,但依旧一身青衫,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那时候,她多么希望他会不记得自己,但在与他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她知道他与她一样,都难忘曾经。

她仓惶而逃,却忘不了他当时看自己的目光。

那里的绝望,在与她知道他是仙山弟子时是一样的。

阿爹的态度很坚决,唯有除根,方能对仙界杀鸡儆猴。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在小奴的帮助下,将他放走。

她知道他对自己彻底失望,只希望这一次,能弥补自己所欠他的信任。

从此两不相欠,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

但却没想到,他逃走的第二日,泸河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依着泸河而聚的妖大多是花草妖,最忌火。更何况,那次烧起来的,是极其厉害的九转真火,唯妖最忌,甚至堵住了泸河妖道的每一个出口。

在漫天火光下,她的阿爹阿娘至死都没有将她送出去。

在生死一线间,她最痛的,不是撩人的火气,而是眼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他站在火光之外,青衫长剑,背手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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