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新生子(下)(1 / 1)
“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经邦盛则,哲王彝训。是以华衮龙章,允洽希世之勋;玉戚朱干,实表宗臣之贵。太尉尚书令中书令陕东道大行台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凉州总管左右武候大将军上柱国岐王忧离。宇量凝邈,志识明劭,廓清巴蜀,茂绩以彰。河朔馀寇,取若拾遗,济代逋诛,克同振朽。宣风都辇,综务朝端,政术有闻,纲目斯举。宜加褒宠,式兼常秩,总摄戎机,望实惟允……”
这份由中书省文士大儒起草的《岐王神功天策上将制》文辞华美而佶屈聱牙,令宣读的宦者很是捏了把汗,好在一旁把麻(提词)的是素与人为善的柳拾遗,若换了清高倨傲、不肯与人提词的王拾遗……大约,今日也不敢胡来吧。“……可神功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上,领司徒,增邑一万户,通前三万户。馀官并如故,加赐金辂一、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
岐王一举收复河南河北,皇帝却未有丝毫封赏,名义上是让众人先行“议功”,实际却是要压压岐王府的风头,其间更是寻了个由头杀了儿子的心腹爱将,也是朝中头一号的岐王党。不料岐王气性如此之大,一怒之下丢下河北战事,四天三夜奔回长安找父亲求情说理。不过是时赵忍已死,覆水不收,皇帝自不能认错,岐王却也不肯低头,年老而专断的父亲碰上年少而气盛的儿子,加上种种围绕在皇帝身边的挑拨离间、火上浇油,竟就发下了连皇帝自己都不知如何收场的敕令,罗禁了岐王。
倒多亏了李忧离打晕自己的那一下,给父子二人都找了台阶,对皇帝而言,毕竟是原配爱妻所生的幺儿,这一伤不但让他怒意全消,心生怜爱,也听不进之前那些压制岐王的“忠言”,后悔起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偏听偏信,委屈了爱子。于是今日这种种“逾制”的封赏一是奖掖前次定鼎之功,二是宽慰近日岐王所受的委屈,三便是敦促河北战事——李忧离这份赏赐,自然也不是白领。
制书读罢,太极殿上一片称颂,即使有些人心下不悦,却也不得不随众附和,倒是一贯张狂的李忧离并未志得意满,举手投足间沉稳大气、神姿英发,让御床上的皇帝越发喜欢,笑谓左右道:“吾儿比‘连璧’何?”儿子都是自家的好,且越看越好,虽说比潘岳、夏侯孝若言过其实,但左右亦顺着至尊的心思奉承道:“大王俊雅媲美‘连璧’,功业却远绝前人!”捧得皇帝更加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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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洺水,这个季节约三四尺深,我军现驻扎洺水南岸,正与敌军在此处形成拉锯——”李忧离站在殿中央的巨大舆图上,以玉手柄描金檀木杖一指,“洺水城。”
皇帝亦拄木杖,俯察洺水周边地形,太子、相王随其后,政事堂宰辅列其侧:左仆射卢矩,右仆射韦商,兵部尚书参与朝政平凉王李政和,民部尚书参与朝政河间王李宗磬,中书侍郎参议朝政司徒祚,侍中萧城,黄门侍郎参议朝政王追远,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张道肃,时称“政事堂八座”——至于身兼尚书、中书两省最高长官尚书令与中书令的李忧离倒因贵为亲王,位望尊殊,不在“八座”之列。
李忧离大军进驻河北月余,除分兵与幽州驻军合军南下的李戬、韩黎部击退邢铧一支偏师,李忧离亲率的晋军主力却好似趴在了洺水南岸睡大觉,对此朝中颇多微词,诸如“岐王功高,不听调遣”,“消极应战,挟军邀赏”,至于“暗营河北,养寇自重”等传言渐有甚嚣尘上之势。岐王既亲自回了长安,不免要将河北局势和下一步的打算向父亲禀明,以证清白——即使他对这种于军事毫无益处的商讨深厌恶之。
“敢问大王,未知小小洺水城,夺之何益?失之何损?”中书侍郎司徒祚拱手,首先发难。
司徒祚乃相王腹心,相对“八座”中另两位相王亲信,左右仆射,他地位最低、资历最浅,冲锋在前倒在李忧离意料之中,但尊贵如岐王怎屑于回答此等小人的问题?只是……在座之中,平凉王、河间王与王追远同太子过从亲密,此时作壁上观已是仁义;侍中萧城大德大贤,置身纷争之外;唯有故张皇后堂兄宋国公张道肃向来喜欢他这个小外甥,却无奈不谙军事,有心无力。
太子宗长手拄木杖,微垮双肩,神情疏散。李忧离瞥一眼无动于衷的兄长,握杖柄的手紧紧攥起,转身挥杖指画道:“洺水城乃洺州之滩头堡垒,洺州乃河北之心腹,攻取洺州必先攻取洺水。”
“听闻洺水城之战数次反复,今日为我所有,明日被敌所占,易得易失,难以立足。”
李忧离压下心中烦躁,冷道:“既是重地,反复争夺才在情理之中。”
“大王大概还不知道,大王回京这几日,洺水城被敌攻陷,总管翟元篪翟老将军战死吧。”
洺水城的反复争夺只是为了黏住敌军主力而便宜在洺州周边撒网,也就是说,洺水城是敌人看得见却永远咬不到的饵。翟老将军百战名将,又知悉主帅意图,必不会死守洺水城,怎至于妄断性命!
“这不是真的!”李忧离险些失态,然而——“不能。不能自乱阵脚。司徒祚抛出翟将军之死正是要乱我心境!临行前我将军事委于张、高、杜,以三人之才,河北大局不应有失,洺水城败战之细节千里以外无从知晓,也不是目下能分心顾及之事,倒是司徒祚为何竟比我更早得到消息?!”
深吸口气,李忧离转身哂道:“若前方战况都是司徒侍郎先得知,我这个主帅才‘有幸’知道,那这仗不打也罢!”木杖“咄”地狠击地面。
“大王莫恼,大王莫恼,这也是今早才收到的战报,还未及告知大王。洺水城丢了,再夺回来便是。”见岐王动怒,“和事公”卢矩忙站出来——实是心知司徒祚之资历不足以叫板岐王,有意庇护,“大王知兵,大王说洺水城是要冲,我等自然也信其为要冲,只不过,”卢矩挤出一脸老褶,“以大王之才略神武,我等只是觉得洺水城的拉锯委实拖延了些,莫非大王遇到了什么难处……”
说到底,还是要攻击他“消极应战,挟兵自重”。李忧离紧拧的眉头倏然舒展,放声笑道:“昔年忧离授命攻打洛阳,围城逾半载不下,也不见何人质疑。今次河北之战,相持不过月余,何为流言四起?我倒是要问一句,究竟何人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岐王之言,不可无据。”张道肃道。“河北之战不利,赵国获利最大,是谁暗中收了赵国朝廷的好处混淆试听,扰乱战局,”李忧离朝父亲一揖,“请陛下明察!”
“二弟此话诛心,慎言。”太子出言制止。
“是吗?”李忧离挑眉,乜斜道,“诛奸人之心,有何不可?”
“二兄莫要误会,左仆射定无质疑二兄之意。朝中有些轻敌浮躁、罔顾实情的杂音也是正常,不过弟想,陛下、殿下与诸相公都是信任二兄的。只是有些议论也并非全无道理,若战事延宕,给邢铧北连突厥,南连谢璨的机会,对朝廷可是个大|麻|烦,也难免让人忧心啊。”
卢矩不无谄色地附和道:“相王堂堂正论,卢某也正是此意。”
这二人一唱一和倒似俳优,李忧离嗤道:“我年初助北突厥击败西突厥,忽棘可汗上表请婚,江淮有金摩羯、周渤溢、傅寿昌五万大军镇守,请教左仆射,这‘北连突厥,南连谢璨’如何实现?”
“突厥人向无信义,陈王也未必可靠。”右仆射从容道,“尤需提防后者。”
“陈王归降以来,随我征战,不离左右,韦相公以为陈王不可靠,还是忧离不可靠?”
“听说陈王此次也随二兄回京了,”相王转对父亲道,“不如就不用让他回河北了。”
“不可,”张道肃反对,“此举有‘以陈王为质’之嫌,恐江淮军人心惶恐。”
河间王李宗磬笑道:“宋公差矣,如今哪还有江淮军?尽是我晋国锐卒了。”
“兄不在军中,不知军务,两军整合乃极为复杂之事,处置不当便易生乱。陈王在江淮军中威望颇高,有他全力协助,底下的矛盾好处置得多。目下,原江淮军中不少将领在河北战场被委以重任,忧离不希望因为朝中一些捕风捉影的言论而影响军心士气。”李忧离拿捏措辞,语速缓慢,既不能说重了无端增加皇帝对陈王的疑心,又不能说轻了让皇帝误判陈王无足轻重,真是,难啊……
皇帝转身,由人搀扶着慢慢踱回御榻,坐下歇息,饮了口内侍递过的清酒,抬头见众人等待定夺的目光,不由发笑,遂安众心道:“就这样吧,陈王暂留长安。”十人赞成,二人反对,皇帝不觉得自己的决策有何不妥,但他忘了他那次子据说已在军中“独断专行”惯了。
“陛下,臣实不愿军中非议朝廷鸟尽弓藏!”李忧离据理力争。
“二兄治下甚严,想必不敢有人多话。”
“不敢说不代表不会想,军士敢怒而不敢言,怎能戮力同心?”
“二兄言过其实了吧。”
“兵者,死生之地,何谓‘言过其实’?”
“那二兄尽管将非议父亲‘鸟尽弓藏’的都抓了军法处置,不就上合孝道,下慑三军了?”相王将“非议朝廷鸟尽弓藏”偷换成“非议皇帝鸟尽弓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可谓歹毒。
“好了好了,就如此定了,不必再争!”皇帝上了年纪,最头疼儿子们争吵,吵得他头风病都要发作。
“陛下不可令将士寒心!”李忧离固诤。
“寒心?”李绀这辈子没少做让人“寒心”的事,宇文燕山信重他,身死国灭,诸葛敞投降,萧子龢归附,却都难逃一死,赵知静有大功,亦可寻个可轻可重的罪名除掉,辛玄青,人虽已死,妻女却仍被通缉……陈王?楚人无罪,怀璧其罪,李绀人虽老了,记性却不坏,他记得前朝有个异姓王姓李名绀……
“朕留陈王在京中就会令人心寒,那朕若是杀了陈王呢?”皇帝扶额,微微抬头,浑浊的目光中似藏了许多不可说不可触的隐秘,漩涡一样将人拖进无底深渊,让人悚然。
“陛下若无故冤杀陈王,”李忧离扬眸,一字一顿道,“是为不仁不义不智不信。”——某些方面,岐王有着令人嗤之以鼻的愚顽与固执,但李君儒却觉得,他真心羡慕。
皇帝盯着面不改色的儿子,冷笑:“你是不是还想说朕‘昏庸残暴’?岐王!”皇帝大喝,霍然起身怒指李忧离道,“此地是太极宫,不是你的行军大营,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陆长珉留京,无需再议!”
皇帝的震怒并没有使李忧离畏惧,他有的只是心灰意冷:这种冲突不是第一次,数日前争论以赵忍之功过是否该杀、足杀、能杀时亦是以父亲的怒不可遏收场,和解,封赏,一切表面上的皆大欢喜都改变不了父子间深如鸿沟的异见。似辛玄青、赵知静、陆长珉这般功臣,说杀就杀,说有罪就有罪,那么他呢?岐王如今可是国朝第一大功臣啊!他是不是真该如景明所言,为自己,为岐王府,“早作打算”了?
“陛下……”
“陛下圣明!”侍中萧城执笏叩首,李忧离惊诧地扭头看着伏在地上的那位曾经的萧梁皇子,心知他虽态度持中,此一番却是为了阻止他再说出激怒陛下,以至又要遭受处罚的话,心下感激。岐王堂舅张道肃也同萧城之想,叩称“圣明”,余者见状附和,只就剩下“不识时务”的李忧离。
“陛下……”李忧离缓缓屈膝跪地,在他即使不看也能感觉到的敌意、玩味和下一刻即将变得惊诧不已继而大失所望的目光中,俯首道,“英明。”
太子忍不住轻笑:他弟弟这百炼钢做的“强颈”竟也能弯?
皇帝除了大大意外,也松了口气:不至于非要用重罚这不孝子的法子来挽回颜面——他实在不明白,明明是他一心宠大的儿子,怎么如今倒似冤家,都是典兵日久,让那些读书汉教坏了!
“你明日就回河北。”——省得在朕面前添堵!
“是。”
阴云渐消,早已等在一旁的内侍这才敢蹑足上前,在皇帝面前低声言语,皇帝仰面大惊:“什么?大声说!”内侍伏地叩首,高声道:“陛下大喜,弘义宫传来消息,孺人诸葛氏为岐王诞下一女!”
“朕……朕做大父了?”皇帝大喜过望,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底下众人各自交换眼神,有人欣慰,也有人嫉恨:岐王的运气究竟要硬到什么时候?但无论心情如何,都不免应景地道一声“恭喜陛下,恭喜岐王”。皇帝见次子还跪在下面,起身走下御床,亲自扶起:“好啊好啊,你可又给朕立了一功!”
这消息对李忧离也甚意外,他这一年征战在外,回过几次长安也是来去匆匆,侍寝之事都由上官珏安排,虽然他确乎记得阿珏提起过某位孺媵有了身孕,却没想到孩子生得这么是时候。
“怎么?”皇帝见儿子神情恍惚,殷切询问。李忧离抬头看着父亲,目光中是皇帝久违了的孺子之情,傻傻地说:“今日始知为人父之心。”皇帝老怀大慰,拉着岐王的手大笑:“你这就知道为人父之心了?父母之心苦,来日有你知道的时候!”——尤其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知道我有多不省心吗!
“听说二兄从突厥带回一位美人,甚是宠幸,希望她不要嫉妒。”李君儒凑趣道。
“什么突厥美人?”皇帝好奇,却不待回答,便笑拍次子的手道:“你那些风流事,为父也不管,快给朕添个胖孙子才是正经事!”李忧离猛听相王提起抚悠,担心他已知道什么,看过去,相王正一脸得意,十分开怀——“还有你,你也听着!”皇帝不偏不倚,连相王一并教训。李君儒低头唯唯,心下亦颇为烦恼:父亲盼孙之切,以至得了一个庶出的孙女便喜不自胜,可惜他与王妃结缡数年,至今无子,而因他要借右仆射之力,又不能纳妾……
“河北之事,我众敌寡,我强敌弱,战胜只是早晚,想必二弟是在选择战机,父亲不必过于担心。”太子上前搀扶父亲,提议道,“依儿看,也不必再议了,今日该宴会庆祝才是。”
皇帝大喜:“吾儿之言甚是!”
李忧离“感激”地看一眼:多谢兄长——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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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
抚悠瞧见摊在案几上的书,拿来展开,“……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於荒阶,山鸟巢於庭树。游儿牧竖,踯躅於九逵;农夫耕老,艺黍於双阙。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是杨炫之的《洛阳伽蓝记》。《伽蓝记》感慨北魏之衰亡,那么巧,前梁的都城也在洛阳——抚悠瞥看怀抱新生儿的宇文媵——她正是前梁的长公主。
“大王请。”婢女将李忧离让进室内,众人忙叩首行礼。李忧离一眼看见抚悠,有些尴尬,抚悠见了李忧离,却慌忙将书卷卷了,背手置于身后架上,才要行礼,便被大步上前的李忧离扶住。“这么晚了,我以为你已睡了。”李忧离道。抚悠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两颊发烫,低声提醒:“还跪着一屋子人呢。”
“起来吧。”李忧离道。众人起身,宇文媵将孩子抱至岐王面前,她心如鹿撞,不敢抬头,只双手将孩子捧给岐王。李忧离看了看襁褓中安睡的小婴儿,蹙眉道:“这么小我也不知怎么抱。”抚悠见宇文媵进退不是,不知如何是好,便伸手将孩子抱入怀中,让李忧离看,边道:“你看,这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多惹人怜。”孩子抱在抚悠怀中,李忧离才有心逗弄,手戳小脸,真是柔软呢。
“小可怜,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抚悠叹气。诸葛孺人产难而死,李忧离已经知晓,亦叹道:“陛下为她的降诞置酒宴会,当着文武五品以上册封县主,赏赐御衣物,这已是极大的殊荣,也算告慰她母亲的在天之灵了。”——李忧离没有说,他们“贤德”的皇后阿杨可是撺掇着皇帝要封这孩子郡主呢!
例太子之女封郡主,亲王之女封县主,她这是要借孩子的封号挑拨岐王与太子的关系,让太子感受到岐王功高的威胁。在皇帝这个年纪,不少人都已做了曾祖,皇帝心心念念盼来一个孙女,借了酒兴,便要答应,好在太子中舍人玄功就进言,“今以郡主封王之庶女,来日何以封王之嫡女”——这头一个是因为皇帝高兴,但不可能岐王所有的女儿都能封郡主,那么将来岐王有了嫡出的女儿,封号尚要在一个庶出之下,不但不合礼数,惹人笑话,未来的岐王妃亦当引以为耻——皇帝明悟,这才作罢。
阿杨的笑里藏刀李忧离早就领教,倒是这个玄功就,不白费他当初把他从梁国救回来——虽然很可惜他如今成了太子的人——玄功就意在维护太子,阻止岐王对太子地位的冲击,却在无形中帮了李忧离一把,而他进谏不说岐王之女比于太子之女不妥,而是说岐王庶女封郡主降低了岐王嫡女的地位,亦可谓巧妙。
“大王!”宇文媵忽然跪倒。李忧离与抚悠都吃了一惊,只见她伏地道:“大王,妾往日与诸葛孺人情同姊妹,孺人不幸早亡,剩下这可怜的孩儿,无母何恃,良可哀愍,妾愿为慈母,养育之如生母,望大王成全!”说罢泣泪叩首。妾要得到非己生子女的养育权,成为“慈母”,必须经过丈夫的首肯。
李忧离看向抚悠,抚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是孩子的父亲,一家之主,这事别问我啊!非是她不想说,只是她的身份委实不便说,但她若不说,他就这么同意了,似乎也太便宜某些人的歪心思,于是建议道:“诸葛媵是孺人的妹妹,跟这孩子最亲,大王不妨问她。”——若不是宇文媵半路杀出,诸葛媵完全可凭其姨母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做孩子的慈母,虽说她年纪小,照顾县主自有乳母婢女,又有什么妨事?
宇文媵忽然要说做孩子慈母的时候,诸葛媵也愣了:她二人同居一殿,关系向来不错,可她之前却并未与她提过!诸葛媵看向抚悠,抚悠对她微笑,她想:“秦娘子这么做是为了给我机会吗?”可再看宇文媵,她虽低着头,看不见神情,但按在地上的发白的指节却出卖了她的心。
诸葛媵想来,也并非全无前兆:阿姊亡故,乳母本将孩子抱去她的住所,但她喜欢用香,乳母说不大好,宇文媵便建议先将孩子抱去她那里,她二人平日无聊,喜欢一起研配香料,宇文媵的房间本不该比她的房间香气淡——诸葛媵忽然明白:“这是早有准备。”
“她就这么想要做孩子的慈母?”但看眼岐王,诸葛媵却了然了,这样年少俊逸的英雄,地位尊贵的夫君,哪个女人不爱,不想得到?她心下冷笑:“也罢,她稀罕的东西于我却是无用。”叩首道:“回大王,宇文媵与姊姊最好,若有宇文媵抚养县主,姊姊在天之灵,定能安心。”
抚悠看得饶有趣味:明知被人暗暗算计,踩在头上,也不争吗?
既然孩子的亲姨娘都这样说,李忧离便同意了。宇文媵叩首谢恩,偷偷抬头去看岐王,正与李忧离四目相对,李忧离心下一动:倒真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父亲本要我明日便回河北,因得了孙女高兴,许我三日后走。”离了媵之居所,李忧离边走边道。
“嗯……”
“延嗣向我举荐一人,说得神乎其神,我明日想去见见。”
“好……”
“与我同去吧?”
“嗯……”
“阿璃。”李忧离站定,握着抚悠的肩,扭过她的身子,迫她与他对面。“阿璃,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不高兴……我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李忧离虽然觉得男人与妾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然养那么多妾做什么用,不就是为了开枝散叶?但他喜欢上抚悠后,就暗暗打听过抚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张如璧讲笑话似的说十三郎曾经很愁闷地向他诉苦,说他外甥女想找个“不蓄养姬妾”的男人,要在贵族男子中找到这样的奇葩,不是要难为死他吗。所以李忧离知道抚悠向往如她父母那般的厮守,虽然她决定跟他在一起就意味着放弃了最初的想法,但事到临头,还是会觉得委屈吧。难为她刚还一直忍着,现在没有旁人,李忧离想,如果她哭,就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吻她抚摸她,让她鼻涕眼泪哭他一身——虽然她还没有哭,但他已经想把她搂进怀里了……
抚悠正咂摸着诸葛宇文二媵这出不见血的争斗,暗想这诸葛小娘子实在是个妙人,怀着“黍离之叹”且心思不正的宇文媵便不大讨她喜欢,惊觉李忧离不老实,机敏地推开他,不配合地鄙夷道:“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