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玄青策(1 / 1)
“阿璃,醒醒。”
梦里还在跟夏尔抢着黄羊腿,忽然有人推她,抚悠翻了个身,试图继续入睡,要把那个总是一副傲慢神情的金发小王子打倒在地,一边抓着羊腿大快朵颐,一边听他嗷嗷求饶。
“啊——”抚悠惊叫一声,人已被从毡毯里捞了出来,被阿耶修长结实的手臂揽在怀中。阿耶用新长出胡茬的下颌蹭着她的脸。“醒醒,阿耶带你去骑马!”声音是那种溢出胸膛的男人的豪迈和父亲的骄傲。抚悠也已醒了大半,两个小拳头揉揉眼,又伸手去捏阿耶的下巴。阿娘嫌阿耶的胡子太久不打理,已乱得无法修饰,索性收拾得光溜溜的,要他重新蓄起,不管阿耶再不愿意,到底是没逃出阿娘的手心,不过胡子倒是长得很快。抚悠觉得那青青的、方方的下巴很是好看,摸着扎手,又痒痒的。
辛玄青见女儿醒了,抱着她转起圈来。抚悠“咯咯”笑着,又喊道:“耶耶,耶耶,我们快去骑马!”辛黯便放下女儿,给她穿起衣裳。抚悠心急,也拉拉这里,扯扯那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四只手,竟穿的袖子不是袖子腿不是腿。贺兰氏走进毡帐,看见父女俩窘迫的样子笑弯了腰。抚悠一只胳膊卡在衣服里,苦着脸喊“阿娘”。辛黯回头对妻子讪笑,自觉地让到一边,把“残局”交给妻子收拾。
“阿娘,耶耶要带我去骑马,我还没骑过马呢!”抚悠兴奋地叫着,眼睛看着阿耶。
“知道,知道,从昨晚开始你都说了十几遍了。”贺兰氏的语气里却并没有责备和不耐。
清晨,朝阳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照耀着远处的峰峦和近处的毡帐,契苾那忠赶着牛羊去河边饮水。抚悠说:“那忠,耶耶要带我去骑马呢。”契苾那忠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总是闲闲散散地骑着一匹跛脚的老马。他此时倒骑在马背上,口中衔着草,斜眼望了望天,惹她道:“好啊,等你学会了骑马,要找我比试比试,我一定让你输得哭鼻子,哈哈。”说完他拍一下马屁股,嚣张地骑着老马一拐一拐地走了。
抚悠冲着那忠吐舌头,转身见和雅提着木桶去挤羊奶,又兴奋道:“和雅和雅,耶耶要带我去骑马呢。”和雅十六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听说翻过东边的山丘有美丽的焉支花(红蓝花),小抚悠,你能采些给我吗?”抚悠一向觉得和雅生得极美,她笑起来,略黑的肤色中透出红润,更加动人了。贺兰氏在旁边抱歉道:“这孩子,见了谁都要说呢。”和雅捋着耳边碎发,又笑起来:“叶护(官名)的女儿可不能不会骑马呀。”贺兰氏低头摸摸女儿的小脑袋,蹲下来嘱咐:“可要小心。马背上可不比平地。”
“担心什么?不是有我吗?”辛玄青牵马过来,一只手臂捞起女儿放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把女儿圈在怀里,转头对妻子道了声“我走了”,手腕一扬,鞭稍清脆地将空气击破。骏马奔驰。
“耶耶,我要飞起来了呀,哈哈!”抚悠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
“哐当!”飞驰中的马车碾到石块,猛烈颠簸。
“阿耶……”抚悠迷迷糊糊地喃呢着,睫毛闪动,缓缓睁开双眼,一张瘦消的脸的轮廓在昏黄光线下渐渐清晰起来。她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怎么是你!”语气里七分惊疑,倒还有三分恼怒。
贺倾杯心下苦笑:“姊夫在阿璃心中那是神祇一样的存在,她刚才误叫了我一声‘阿耶’,此刻定要迁怒于我。我这个舅舅怎么就做得这么不讨好?不过,”他又想,“这孩子睡着的样子倒是比她醒了可爱。”
“这是哪里?”抚悠不理会兀自出神的贺倾杯,翻身起来掀帘张望,一阵冷风灌了进来。车外亮堂堂得晃眼,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因是冬季,大雪过后,天地之间惟余莽莽。
“这是哪里?”抚悠回身盯着贺倾杯发问。后者递上一个手炉,她却不领情。贺倾杯笑着把手炉抱进怀里。他把自己往貂裘里蜷了蜷,倚在隐囊上,神情惬意地淡淡道:“宽心吧,已经过了潼关,正在往洛阳赶,今年的上元节可以在梁都过了。”
“我们现在已经在梁国了吗?”抚悠大感惊异,一觉之前她还在长安的大牢,一觉醒来,竟已不在长安了!“不错。”贺倾杯微微勾起嘴角,笑着点头。抚悠凝眉,忽然抓住贺倾杯:“我阿娘呢?”
贺倾杯早知她有此担忧,拍拍抚悠的肩,安慰道:“放心,按路程阿姊应该已经到了我的洛阳别业了。”抚悠见他眼神坦荡,不似说谎,方才安心。她环视四周,见这车子不大,里面却布置得十分精当舒适,终是有些尴尬地开口问道:“我……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贺倾杯“呵呵”笑道:“我是商人,商人自然用商人之道。”这样的答案并不出人意料,非但是将她这“犯官眷属”救出,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办好过所、通关文牒等一应文书,若非财大气粗、官商勾结而不能为。抚悠原看不起贺倾杯的“钱”,现在却被这“阿堵物”所救,很觉尴尬。
贺倾杯倒也善解人意,岔开话题问道:“你在狱中说‘得《玄青策》者得天下’,《玄青策》是什么?姊夫生前真有这样一部著述?”如今中原板荡,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谁若是手握一卷“得之者得天下”的兵书,可胜过金山银山,兴许抵得上半壁江山。贺倾杯这样的有心人不可能对此不感兴趣。
抚悠见他信以为真,不由好笑:“我蒙他们的。他们找不到阿娘,又来逼供,我只好说谎,缓兵之计而已。”
“啊……这样……”贺倾杯是明白人,黄石公传张良《太公兵法》这事说来是件美谈,但终究有些神乎其神,他也不会相信仅凭一部兵书就能左右天下,得天下要的还是天时地利人和。可多少还是有些惋惜,因他至少觉得可能会有那么卷书,即便不能“得之者得天下”,一代名将的心血之作也足以传之后世——况且,这谎已引得某人“蠢蠢欲动”了,怕他会更失望吧。
贺倾杯这边失望,抚悠却也是忧心忡忡:“罗民可汗去世后,□□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临行前答应了夏尔为他争取晋廷的帮助,可现在却踏上了远离长安的道路,岂不是南辕北辙?就算我不能完成夏尔的托付,哪怕我能回到他身边、帮他与□□多周旋也好,他脾气暴躁又冲动,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老吴,到哪里了?”贺倾杯扬声问车外。车夫道:“阿郎,今晚要在桃林落脚了。”贺倾杯对抚悠解释:“今晚在桃林县落脚,两三日就能到洛阳。”忽又想到:“从此北去,石州九凤山上有我的一位好友,此人姓王名儒字辅仁,出身太原王氏,为人却有些不羁,少年时慕秦汉游学之风,四处游历,年纪大了才在九凤山上隐居。他博通经史,又擅韬略,更使得一手好剑,是梁国一顶一的名士。朝廷几次请他出仕,都被他拒绝。他这人除了厌恶做官,三教九流都有结交,名声大得很……”发觉抚悠似乎心不在焉,贺倾杯问:“你在听我说吗?”
“啊……”抚悠回过神来,敷衍道,“我……,我想还是先见阿娘吧,她一定很担心我们。”
贺倾杯笑道:“那是自然。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拜访他,如何?”抚悠胡乱点了点头。
夜里在桃林县落脚,原来早已来了接应之人。那奴婢姓段名嫣,人如其名,杏脸圆腮,娟美可人,可抚悠一旁瞧着,觉得她与长安贺宅里那些婢子大不一样。
虽然这阿嫣一脸伶俐模样,可贺倾杯不发话,她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恭敬地站在一旁,而贺倾杯发了话,她又是有问必答,句句妥帖。贺倾杯问她何时到的,她便答:“一早就在这里等着阿郎和小娘子了,可急坏了。”贺倾杯又问她家中情形,她便道:“一切安好,阿郎宽心。”贺倾杯叫她服侍小娘子,她便上前对抚悠行礼:“小娘子安和。贺娘子身子大好,小娘子勿念。已为小娘子备好了温汤,请小娘子沐浴。小娘子洗却风尘,待见了贺娘子也不至太过憔悴,令娘子心疼。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她这一串“娘子”、“小娘子”说得倒是口齿伶俐,却听得抚悠头大,便对她道:“你唤我三娘吧。”她在族中还有两个姊姊。又思忖阿嫣说得在理,便道了声谢,请她带路。阿嫣掩口而笑:“三娘怎生如此客气?”主人与奴婢有着天然的身份界线,故而乍然见着这么位没架子的小娘子,阿嫣既觉好奇,又觉欢喜。
阿嫣将抚悠引入房间,房内早生了炉子,暖烘烘的,水也已经烧热,两个婢子正掺着凉水,阿嫣上前挽起袖子手臂伸进去试温,兑好后便对抚悠道:“三娘,汤已好了,我为你宽衣。”
“我自己来吧。”除了阿娘,还没人看过她洗澡,让人讨厌的夏尔除外的话。抚悠坦率道:“我从前没有这么多规矩,也不习惯。”阿嫣先是惊讶,继而露出了然的神情,招呼其余二人出去,又背过身道:“三娘,现在只有我了,你换好了衣裳再唤我,我服侍三娘沐浴。”
抚悠见她如此,也不好再拒绝,便脱了衣裳泡进水里。阿嫣散开抚悠的头发,用混了奇香的澡豆,辅以浆水为她濯发。抚悠问:“这里面有什么?”阿嫣道:“有猪苓、茅霍香、香草、麝香、干荷叶、甘草、白芷。”抚悠偷偷“嘘”了口气,这些东西她从前只听阿娘和姨母说过,还是头一回用,在草原上,最奢侈的也就是母亲用益母蒿灰淋出的灰水来为她洁身濯发了。
“三娘的头发真好。”阿嫣笑说,又道,“三娘不觉得这水不一样吗?这可不是当地的河井之水,是我从百里之外山上带来的泉水。”抚悠心想:“在草原时能洗回澡就不易了,哪里还管是什么水。”因又笑道:“我倒是觉得你不一样,跟长安家中的婢子。”
“我们跟她们可不一样。”抚悠听见阿嫣几不可闻的轻“哼”声,心下更好奇,转身趴着桶沿,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问她:“有什么不一样?”阿嫣神情不屑,撅嘴道:“她们还不知是阿郎从哪里买来的呢,没规矩。”抚悠听这话里有趣,心道:“听阿嫣的意思,洛阳的婢子看不惯长安的婢子。还有,阿舅在长安就没有主人的架子,回到洛阳,眼前这一个个奴婢就全都安安分分,惟命是从了。真是奇怪……”可抚悠的好奇也只到此为止,因为阿嫣叫了起来:“三娘这是受伤了吗?”
抚悠左肩锁骨处有一块伤疤,虽然不大,而且看似年久消退,却仍然跟周围雪白的肌肤形成对比。其实抚悠也想不起这块疤是怎么落下的了,连阿娘也说不记得了,只是她隐约认为是被一种像鹅又似鸭的大恶鸟啄伤,因为她好像从不喜欢这类扁嘴有蹼、生活在水边的扁毛畜生。
“是被阿罗罗啄伤的。”抚悠道。
“阿罗罗?那是什么?”阿嫣从未听过这种东西。
抚悠笑道:“《山海经》有载:‘又西三百里五十里,曰莱山,其木多檀楮,其鸟多罗罗,是食人。’阿罗罗就是吃人的大恶鸟啊。”声调愉悦地扬上去。
“嘻,三娘太会说笑了。”阿嫣笑得前仰后合。
抚悠将身子沉在水下,心想:“我可不是说笑话。”
“大恶鸟!大恶鸟!”夜里抚悠被梦惊醒,她梦见一只大鸟向她扑来。梦里她还很小的样子,鼻涕眼泪地乱挥着手臂驱赶恶鸟,而大鸟后面,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童子。
抚悠辗转反侧,冥思苦想:到底是谁?是谁捉弄她,令她狼狈至极?似乎不是夏尔,那时她已记事了。难道是她的堂兄弟?又好像年龄不合。打个哈欠,抚悠恨恨地想:“最好别让我记起你是谁!大恶鸟!阿罗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