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不会愈合的伤口(1 / 1)
收拾行李的时候,雪伦抓住了衣柜角落里的陶瓷兔子,只有拇指大小,通体雪白,十分的小巧可爱。她不由地将它藏在手掌心,虽然咯得很痛,但是却放不开手。
兔子细长的耳朵上刻了她的名字。那是她最早有记忆的生日礼物。但是它总是常年累月地被藏在柜子最黑暗的角落,不被任何人知晓。因为一旦她看见这只兔子,就会想起心头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痛。
它不仅是生日礼物,也是一件赔礼。
那年的冬天一点也不冷,连秋叶也稀稀落落地挂在深褐色的枝头,没有落尽。风在窗户外呼呼地吹着,听起来像是独奏的轻音乐,呆在暖和的毛毯里,缩在雪伦最喜欢的桌子底下,没一会,就睡着了。
妈妈出门了,只要乖乖地睡上一觉,她就会回来的。她会笑着摸摸雪伦的头,然后夸奖她,很乖很乖。这样她就可以要求吃她喜欢的巧克力了,这时候妈妈是不会拒绝的。
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睡得暖呼呼的雪伦终于在一片黑暗中醒来了。风刮得更大了,在平地上像是在呐喊着什么,在漆黑的视野中变得有些可怕。雪伦有些害怕地缩成一团。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嗝~爸爸……”黑暗中发出的□□就更加的可怕了。像是红酒被打翻了的刺鼻的气味散发开来。雪伦努力地辨别,那个声音是妈妈。当她意识到的时候,立刻就像她习惯地那样,向妈妈爬去。
只要躲进妈妈的怀里,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那是最安全的壁垒和港湾,没有什么可以突破那双温柔的手伤害她。
地上散落着许多横七竖八的瓶子,阻碍了雪伦的前进。但是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向前爬去,因为她知道,妈妈就在前面。
突然,灯被打开了。是爸爸回来了。
“馨,馨,你在哪里?我得到那个消息了,岳父大人他……我的天,你喝了多少酒?”爸爸皱紧了眉头。
雪伦这时才发现,妈妈正坐在了酒瓶堆砌的堡垒的中央,她的脸上是雪伦从未见过的颓废。妈妈哭了,满脸的泪痕,却还在不断地将酒整瓶整瓶地灌进自己的嘴里。
“馨,别喝了。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你这样做只会伤害你自己。你喝得太多了。”爸爸一脸哀伤地走了过去,将妈妈搂紧,想夺走她手里的酒瓶,却失败了。
“放手,放手。让我喝吧。或者让我死吧。都是我的错,不然,爸爸他也不会……”妈妈嚎哭着倒在爸爸的怀里,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湿透了她的前襟。爸爸抱紧了妈妈,沉默地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雪伦趴在他们一臂远的地方,静静地呆在那里,她从未见过母亲哭成这样,她什么也不知道。那时的她还太过年幼了,连路也走不稳。但是就算是个孩子,天生也懂得爱她的妈妈,因为那是她的天地,她的温柔乡,她哭泣时的港湾。
雪伦慢慢地站了起来,重心不稳还差点摔了回去。她跌跌撞撞地向妈妈跑去,像一只灵巧的小鹿,若是平时一定会引发大人们的惊呼的。
这时却没有任何人分得出一点注意力给她。
她只是独自地艰难地躲开所有的障碍物,向妈妈跑去。那是世界的中心,天空会发光的太阳,可以含进嘴里的糖果。
“妈妈,别哭。”雪伦担忧地抬起她的小脑袋,望向哭得一塌糊涂的妈妈。她伸出白嫩细小的手,想要擦一擦妈妈脸上的泪水,就像她哭时妈妈做的那样安慰她。
“滚开。”妈妈愤怒地挥开她的手,在她白嫩的手臂上留下通红的痕迹。妈妈从来都不是这样的。雪伦吓坏了。
妈妈哭着大叫着,眼球里布满了红血丝。“滚开,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不存在,这些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我好后悔,我好后悔。如果我没有生下你就好。”她的双眼变成了猩红色,狰狞地瞪向雪伦,挥舞着双臂,就要扑向雪伦。
不是,那不是平常的妈妈。妈妈总是柔声细语的,就算是做错了事情也不会打骂她,会做她喜欢的食物,会哄她开心,会抱着她睡觉。那柔软的气味,在鼻尖萦绕的时候,就会感到安心。
但是现在,妈妈她尖叫着,像是要将雪伦驱赶出她的生命一般哭喊着。
妈妈她不喜欢我吗?
小小的种子埋进土壤里,总有一天将发芽生根,再也驱之不去了。
“没事,没事的。我在这里,馨。”爸爸好不容易安抚下了妈妈,他快速地把雪伦抱到了门外。他对雪伦说。“宝贝,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然后头也不回地将门关上,回到妈妈的身边去了。
门外是风的世界。窗户被打开了,狂风灌了进来,叫嚣着将整个房间吹得呼呼作响。这里是一片漆黑,灯没有打开。四周寂静得像是只剩下了雪伦一个。心脏在胸膛里跳动,成了唯一的伴奏。
这里是雪伦的家,却又不像是了。雨水顺着开启的窗户流了进来,淅淅沥沥的,冰冷而刺骨。柔软的毛毯吸饱了雨水,变得湿哒哒的,再也温暖不起来了。雪伦蜷缩起自己的脚,躲在角落了里,然而并没有什么改变。当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雨水终于还是侵占了所有的土地。冰冷潮湿的地面,带走她的温度。
她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刚刚被吓坏了,她震惊得连眼泪也忘记了,呆呆地不知所措。但是现在她渐渐地缓和过来了,巨大得她所不能理解的痛苦和哀伤袭击了她,她嚎啕大哭了起来,就像过去一样。
小孩子知道自己只要哭泣,就会被关爱。然而雪伦却没有等到任何的回音,她总是嬉戏的房子突然变得空旷得可怕,陌生极了。她用尽全力地哭泣,整个房间都是她哆嗦的哭声。
但是没有任何人来,像往常一样,将她抱起,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就好像是这世界,只剩下了她独自一人。
是的。从那一天开始,她突然地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那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最重要,也是最孤独的存在。
她哭了一夜,连嗓子也哭哑了。当第二天清晨,爸爸惊觉,跑进那个房间,打开大门,他所看见的是什么样的景象呢?雪伦不知道。她只记得,她被爸爸送到了医院的时候,她已经烧得发不出声音了。
爸爸将她送到医院以后就回家了。家里还有一个妈妈,悲痛欲绝的妈妈。他担忧着她,所以将她托付给了很温柔的护士姐姐。护士姐姐给她打针,轻轻地呼气,害怕她疼。事实上,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她是护士姐姐最心疼的小可怜,因为她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来探望,也因为她的沉默。她呆在那里那么久,久到像被爸爸遗忘了一样。她还曾幻想,那天的妈妈只是她做的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现实却像针一样,扎破她所有的期待。妈妈没有来看过她,一次也没有,没有电话,更没有安慰。
那颗渺小的种子,在世界的沉默之中,吸饱了养分,发芽了。
妈妈不喜欢我。
过了整整两个月,爸爸还是来接她了,温和地笑着,除了下巴上全是胡渣子,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抱起雪伦,亲亲她瘦弱的小脸,疼惜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对她说。“宝贝好乖好乖。你妈妈只是很难过而已,不是真的生气了。”
“妈妈不是真的不喜欢我吗?”她鼓足了勇气,声音因为许久没有发出过而显得嘶哑。
“当然了,妈妈最喜欢我们雪伦宝贝了。”爸爸保证道。他解释说。“是因为妈妈的爸爸,也就是雪伦的外公去世了,她才那么难过的。等会儿,雪伦见到妈妈一定要乖乖的,这样妈妈就不那么难过了。好不好?”
“好。”她天真地回答。然而她的心中隐隐地藏着不安。妈妈真的喜欢我吗?
种子一旦发芽,即使是千斤的石头也不能阻止它长大了。
爸爸将她带到妈妈面前。妈妈瘦了许多,眼睛红肿着像是刚哭过一样。她心疼地靠了过去。那一瞬间勇气再度回到了她的身上。她还记得妈妈的气味。妈妈是温柔的,天然的港湾,是所有孩童的归属。
雪伦立刻就忘记了别的什么,一心只想靠到妈妈身边去。但是当她抱住妈妈的腿,抬起头望向妈妈,甚至连一个安慰的微笑也没能展露,她就被妈妈避开了。完美地错过去的侧脸,远望的目光里,没有雪伦。
“……妈妈……”她艰难地从干渴的喉咙里发出声音。她充满了期待地望向妈妈。妈妈只是没有发现我来了而已。
但是那小小的谎言也立刻被揭穿了。妈妈没有看向她,也没有回应她,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妈妈,妈妈,我是雪伦宝贝啊,妈妈……”她不停地重复着,但是她举得高高的双手,却怎么也没有得到一个温柔地拥抱。那里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声音,也没有爱。
那小小的灰色的芽儿,被浇灌了最重要的液体,她心碎的泪水,终于扎根,破土而出了。
妈妈她不爱我。
泪水洗刷她无助的脸庞,却没有人再为她擦干了。那些柔声细语的温柔随着她的泪珠,滚落在了地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彻底消失不见了。再也不见。
那年的生日,她得到了一只她曾非常想要的陶瓷小兔子,细小的耳朵上刻着她的名字,躺在她的手心里占了半个巴掌那么大,雪白通透,可爱极了。她将它握在手心里,紧得勒出痕迹,咯得她很疼,却怎么也没办法松开手,就像她心上那道不可能愈合的伤口一般。
越是疼,越是放不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