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兰池宫变（1 / 1）

秦王政六年，匈奴二公主冒顿月与秦王大婚，举国欢庆。

蒙恬看着这触目惊心的红，心下却不是滋味，明明可以不用如此，他却偏偏选择了带着她回来，明明可以让她回归自己的故土，一时的私心却让他将她带入咸阳，一如兰池宫，那便是终身不幸的开始，荣禄的母妃是蒙恬看着被赐死的，当时的荣禄还只有四岁，冒顿月，你又是何苦？

月上阁楼，咸阳城一片热闹繁景，声乐飘飘，满城皆入梦里。红绸铺地，脚踩在上面无声无息，踏着月光，冒顿月缓缓步入摄政殿，秦王在此设宴，以国礼迎娶她。蒙恬坐在殿下，一杯一杯饮着酒，忽见佳人踏月而至，那样美丽动人，九重华服加身，凤穿牡丹的配饰，流云飞梦步摇，走起路来丁零作响，如同九重天上的仙乐，而她就如那凡尘不染的仙子，踏着月光，翩然而至，美得那么令人心醉。

众大臣无不发自内心的赞叹，这关外女子就是与众不同，一身的天然去雕饰的灵气已然足以使得城内许多佳丽黯然失色。蒙恬微微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咕咚一口喝了满杯。

秦王大悦，连连说着自己已得至宝，扶苏站立一旁，脸色也是微微不悦，如此佳人，为何要走上如此道路，蒙将军一把事实经过一一禀明，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却没想到冒顿月竟一展红袖，迎风起舞，舞姿曼妙如弱柳扶风，忽悠如苍劲胡杨，刚劲勇猛，一刚一柔，如那梁上轻燕，又如大漠孤松，仙乐飘飘婉转而上，她随风起舞，红袖翻飞，落花三千，不急那回眸一笑，轻云蔽月，转身已是流风回雪，众人无不被其舞姿所惊艳，皆如痴如醉，蒙恬眼中倒映着那曼妙的身影，酒香与花香萦绕鼻尖，竟是有些醉意，心口压抑的仿佛有千斤重石压在上面。

一曲舞罢，百官如堕梦境，安静半晌，皆鼓掌叫好，秦王更是眉眼含笑，拉住她的手，坐上殿堂。百官们纷纷敬酒，祝贺秦王又得佳人。蒙恬端着酒杯，走上前，仰头一饮而尽，秦王大悦，连声说着他功不可没，是他带回了冒顿月，才让秦王江山得固，美人相随。

蒙恬看着冒顿月，她却是浅笑盈盈，眸似秋水，面上笑着为蒙将军祝酒，一脸幸福地看着秦王，然而蒙恬却感觉她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寒霜。

在定阳，她曾喝醉质问过他，然而他却没有听见那最后的半句，如果当时她问出了口，现在是否又会是不一样？

贪恋着那短促的一时欢乐，有他陪伴，有他保护着自己，喝着酒，烤着兔肉，她怀中还揣着那只兔毫笔，她一直保存着，哪怕知道此后定是凶险无归之路，每当回忆起定水之畔的那一吻，自己就算死了便也于愿足矣。

当晚，百官大醉，咸阳大醉，丝弦之乐直到丑时方歇。

蒙恬坐在宫门口，不只是酒劲上头还是心中难受，他宁愿坐在这里，最起码还能感觉到她，还能看到她。

蒙毅走过来，也坐了下来，哪怕喝了那么多酒，仍是一丝酒气都没有，微醺的蒙恬就这么靠在哥哥的身上，他累了，他们兄弟两个，明明一个已死，一个活着，可蒙恬却觉得他是死的，而蒙毅却是活着，最起码他有活下去的希冀，而自己除了战场厮杀，已无任何剩下。一支箭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从此，蒙恬非蒙恬，蒙毅非蒙毅，恍惚间，他闻到了留香草的味道，闻到了二十年前，那血中干粮的味道。

“你后悔吗？”

蒙恬苦笑道：“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你我兄弟二人不过是各自有命，你为内侍，我为上将，我们没有自由，没有家乡。”

蒙毅道：“你可以回到过去，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让你有一个新的身份活下去。”

蒙恬却摇了摇头：“战场厮杀已成为我的生命，我为战而生，也注定为战而死，只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冒顿月会选择这一条路，她明明可以有她自己的家，在草原上唱歌，在大漠上起舞，做她的公主，成为他人的王后，为什么？”

蒙毅却叹了一口气：“你要知道质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入宫的，我看她能不能通过考验，就在今晚。”

蒙恬惊道：“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看出来，今晚的秦王与以往不一样吗？”

蒙恬细细想来，他一直在喝酒，没有注意道秦王，即使是祝酒的时候，眼神也是看着冒顿月的，如今蒙毅一语惊醒，那秦王，分明是假的！

蒙毅点了点头：“她毕竟是匈奴人，如有刺客之心也未可知，为保安全，秦王特地演了这一出戏，只要今晚她有所行动，立即处死！”

说罢蒙恬心中如遭雷击，闻得宫中传来异动，火光渐起，隐有破羽之声，蒙毅长叹一声：“为时已晚了！”

蒙恬蓦然长身而起，奔向宫中，四周火光四起，禁军入宫，兰池宫中突然成了一座牢笼，四周箭雨凌空，有一抹身影在穿梭，红色的长袖被箭射碎，化作片片残花，随风而去。

蒙恬靠着秦王的虎符一路畅通无阻，直奔向未央池，看到那一个人正躺在未央池的临波石上，那鲜红色的衣裳刺目的红，不知是鲜血还是嫁衣，凤穿牡丹的花纹点点斑驳的血迹，如那凄美的花蕊，点点沁入。她就那么躺在那里，嘴角泛着鲜血，蒙恬奔了过去，拨开围住她的禁卫，他们的剑刺入了她的身体，鲜血淋漓。

周围一片刀光剑影，十几把弓箭对准了她，蒙恬抱她入怀，看见她望着自己，双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凄美的笑容绽放在唇边。

“你这又是何苦，我遣散士兵，早就不再禁锢你，完全可以回到你的大漠，过你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入宫，你明知道会死！为什么？”

她冒顿月笑了：“你可知我为何要救你？”

蒙恬看着她，她拿出那黑黑的东西，竟是一块被血给染过的干粮：“二十年前，你就在那里，捡着战场里的军粮，都被血染红了，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公主，只是一个被从小培养的刺客，那一次，阿兄让我射死你，我心慌不敢，哥哥硬是拉住我的手，放了那只箭。”

蒙恬会想起来，原来她就是那个射死哥哥的人，错了，他不是那个人，他不是。

“我……我……”蒙恬看着她，内心的话如鲠在喉，难以吐出。

“你不必为我感到伤心，因为我本就欠你一条命，我本以为你已死了，直到在战场上，我看见你，还是那么坚强，那么不怕死。我真的，很喜……喜……”双手无力垂下，竟是再也说不出那句话。

“不……”蒙恬不要她就这么死，她不应该死。

“留香之草，生于战火缭乱之地，以鲜血作引，可换人性命。”蒙恬突然想起兄长就是这么被救回来的，当场取下脖子上挂的留香草，然而蒙毅一声令下，禁军一拥而上，拉开了他和冒顿月。蒙恬疯狂地挣扎，不惜举刀杀人，然而一人之力难敌千军万马，冒顿月被禁军乱刀分尸，再难回生。

蒙毅捡起留香草，挂回了蒙恬的脖子上：“他不值得你这么做，可知留香之草，原为换命，她要是重生，你就必须死！”一阵剧痛，蒙恬喷出一口血，失去了知觉。

蒙毅一直没有说过，徐福曾经告诉他，留香之草可救人命，但只能以命换命，父亲因他而死，他不想哥哥也遭父亲一样的下场，秦王软禁之说不过是他的谎言罢了，而自己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如此不顾一切，他只剩他一个亲人了。

蒙毅递过来那被鲜血染红的兔毫笔，是从那女人手中夺来的，哪怕身在乱军之间他也能一眼认出，他看的那一刻心下便了然，遂借此也断了蒙恬的念头。

蒙恬握着那只笔，傻傻地看着，定水之畔，她的一颦一笑，那夺走他心神的一吻，月光下，她拔簪梳头，馨香盈袖，一切的一切，似潮水般袭来，让他心痛。

夜凉如水，箭火熊熊，这场纷乱以刺客被乱刀分尸而告终，仿佛从未来过一样，月光照耀下，一切都是那么寻常，那么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