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相依（1 / 1）

克利雅觉得，这个小名叫可丽茵的女孩就是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唯一的朋友。

虽然黛斯特母子已经在边镇认识了不少同行和店家，但除了买卖寒暄，没人愿意进一步与他们往来，他们灵敏的耳朵倒能时常听见大人们背转身轻声管教自己的孩子：

别和那个森林里的绿眼睛野孩子接触。

那小孩没教养的，连爹都没，离他远点儿。

宝宝别盯着他看，他是猎人，很凶的，会抓住你吃掉……

这些闲言碎语克利雅其实很能接受，他就是个没有父亲，没有教养，从小就是猎人的森林野孩子，的确无法和那些由双亲仔细呵护，连步态都□□得文雅端方的金枝玉叶相配。

事实上，克利雅还不屑跟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宝贝有什么瓜葛，如此两不干扰，倒也乐得自在。

边镇居民可丽茵会成为他的朋友，自然是因为没人如此教养过她，还因为——

她没有母亲。

克利雅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这个米店老板的女儿。

那时正值中午，十岁的可丽茵在柜台后的角落里蹲在地上独自大吃着酱油拌饭，而她的两个弟妹则坐在小桌子边，无精打采的支着筷子挑拣着他们的母亲递到碗里的上好肥肉。

黛斯特在柜台前招呼一声，店老板立即出来张罗，女孩闻声回头打量客人，很快就紧盯克利雅手腕上的兽骨手链，几乎两眼放光，发现克利雅注意到她后，立即抬头，清澈的金色眼眸与他对视良久，方才小心的绽开笑颜。

克利雅马上回以微笑，晃了晃手链，发出叮当的响声。

那女孩干脆放下饭碗跑过来抓着他的手左右摇晃，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的玩闹动静不小，在柜台上忙碌的父亲却只是丢个白眼过来，就再没看她一眼，而他的妻子也只低头冷哼一声“果然。”，就继续专注于哄自己的两个亲生孩子多吃点肉了。

那一天的相遇，对两个孩子都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

对克利雅来说，这是第一个来找他玩而没被阻拦的孩子，更是第一个乐意继续和他玩的朋友。

对可丽茵来说，这是第一个想逗她玩而不嫌弃她脏的孩子，更是第一个乐意继续带着她玩的朋友。

所以此后克利雅每次来边镇，都会来米店找可丽茵玩，可丽茵更是几乎天天都在米店等着他。

克利雅很快知道了可丽茵的身世。她母亲在她六岁时就丢下她跟另一个男人跑了，父亲虽然还认她这个女儿，却终于忍不住再娶了一位新妻子，为她带来了两个弟妹。

从此后，除了一日两碗酱油拌饭，还有厨房里的一个小地铺，以及继母亲自监督的，每日打扫厨房的任务，就再没人管可丽茵了。

边镇很小，街坊邻居都知道她母亲嫌贫爱富攀高枝的破事，早已恨屋及乌，再加上继母为人八面玲珑，两个弟妹都被教育得乖巧可爱，对比之下更没一个人待见她这个总是衣衫肮脏，鼻涕横流的“贱种”。那些出身清白的良家孩子更是急着划清界限，稍微勇敢点的，还经常通过欺负势单力孤的她来证明自己的高洁。

这一点，克利雅觉得他们很像，双亲中都有一个不在身边，而他们分明都在另一个地方活着，只是不管自己的孩子而已。

当然，就算没人喜欢他们这种身世特殊的野孩子，也没人阻止得了他们互相喜欢。

相比之下，可丽茵的境遇还要更惨一点。每次克利雅想及世上唯一深爱自己的强悍母亲，简直想把连一点爱护都得不到的可丽茵抱到怀里好好温暖一下。

然而当年克利雅告诉可丽茵自己的父亲早已病死，留下孤儿寡母逐人烟而居时，女孩当即小脸一垮的样子他还记忆犹新。

那时她一遍遍摸他的头，小声说着“你爸爸一定是在西天了，会过得比我妈妈还好”，还蹭了他一袖子的眼泪鼻涕——

好像他才是更可怜，更需要安慰的那个一样。

克利雅当时简直想跟她一起哭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一个孩子没有父亲该是多悲哀的事，即使现在知道父亲还活着，这种悲哀也无法消除，还平添了一层愤怒——

这个脆弱到连自己老婆孩子都管不了的神所留下的世界——

居然和他本身一样的阴冷而病态。

克利雅理解精灵，理解规则，但他实在不明白它们折磨这样一个柔软善良的平民小女孩对“世界的进化”到底能有什么帮助。

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只能是让他这个更有力量的“超人”来拯救弱小，伸张正义了。

克利雅自与可丽茵成为朋友起就立志，她若再受欺负，定要用自己坚硬的拳头好好教训那些嘴硬手软的“正人君子”。

他已经在他们认识的第一年就实践过一次，把那些上午挨了老师骂，下午就来扯可丽茵头发出气的良家少爷们揍得嚎啕大哭。为此黛斯特还陪了对方父母很久的笑脸，另外附赠几只野鸡才总算把这事平息下去。

然而克利雅住在森林，可丽茵住在边镇，他不可能时时保护她。他曾在来边镇找她时教她武艺，无奈她身材瘦弱，反应也慢，要到能吓退金枝玉叶们的水平，不练个十年八年估计做不到——

尤其她始终没有肉吃。

好在黛斯特也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得知她的情况后，每次去边镇都会特地做好烤肉让克利雅带给她。

数月后，可丽茵嘴边未擦净的油腻终于被继母发现，即使她当即全盘交待，继母还是顺手赏了她两耳光表扬她的诚实——否则得挨鞭子。不过继母确实没怎么生气，反而鼓励她继续和克利雅来往，要是每天都能跟他们吃饭最好。

如此不仅省下自家粮食，吃了肉有力气的可丽茵，自然可以做更多的活。

所以当克利雅答应每五天就来接可丽茵去自己家吃烤肉餐时，可丽茵除了要每晚清理厨房，连全家的衣服也得一并包干了。

大半年过去，可丽茵已经与黛斯特一家很是熟悉，黛斯特把她当成女儿呵护，克利雅也当自己真的有了一个妹妹。

三人一起准备食物，一起分享美味，看着黛斯特用前所未有的温柔抱着可丽茵逗她开心，听着可丽茵银铃般的欢笑，就是克利雅认为最幸福的事了——即使每五天才有一天，而且那天他必须在天黑前把可丽茵送回她真正的家干活。

今天天色已晚，他们必须动身回边镇了，但是雷雨还没停。屋外每一次闪电，可丽茵都会下意识的缩缩脖子，她抓着克利雅的袖子，紧张的望着窗外，小声嗫嚅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上个月可丽茵因为雷雨而晚归了半小时，厨房未及清洗的油腻导致她的异母弟弟滑倒撞破了额头，她被继母打得几乎两天走不了路。

“妈妈，我还是送可丽茵回去了，免得她家里为难她。”克利雅帮可丽茵披好雨衣，握起她的手准备出门，“放心，我知道怎么避雷。”

克利雅能看见雷精灵的行进路线，当它们朝地上俯冲时躲开即可，虽然可丽茵肯定没这么敏捷，但有他牵着避开雷精灵活跃区域，应该问题不大。

就算真有万一，克利雅也有办法，虽然他无法影响精灵的行为，但是——

他伸手确认了下自己腰间的短刀。

他能杀了它们。

***

可丽茵紧紧牵着克利雅的手在大雨中走着，害怕得瑟瑟发抖。克利雅抬头望着天空，不断调整路线避开雷精灵活跃区。

然而，通往边镇的道路是片空地，只有前方有稀疏几棵树木，他们两个显然是引雷的制高点——

“可丽茵小心！”克利雅一把拽过可丽茵，雷精灵就在她身边半米远处落下，见目标消失，在落地前瞬间转向，电光一闪，前方一棵大树顿时分成两半，火光燃起，许久还未被雨浇灭。

可丽茵尖叫起来。

“别怕，我会保护你。”克利雅拽着初次见到野外雷劈几乎吓呆的可丽茵继续前进，过了空地，还要经过一小片稀树林才能进入边镇。

果然，林地上空雷精灵的活动尤其活跃，当克利雅再次看到紫色小人往他们所在方向俯冲时，立即一把推开可丽茵，自己闪身跳起，电光朝两人中间的空地直刺，地面一片黑色灼痕，青烟升起。

可丽茵惊慌失措，四肢并用的继续后退。

“不能去树下！”克利雅立即大声阻止，跳起身要把已经靠上树干的她拉回来。

然而就在他头顶，另一个雷精灵已朝着可丽茵方向开始俯冲，跑到她身边是不可能了。

克利雅只能拔出短刀，直接飞身跃起。

刀光闪过，鲜血飞溅，有几点落到可丽茵衣衫上。

她猛然抬头，看向挡在她身前的棕发少年。

“克利雅……”她愣愣的看着鲜血沿着他的短刀不断滴下。

“没事，解决了，走。”少年把短刀藏到身后，就要去牵她的手。

然而可丽茵没有动作，只是瞪着双眼紧盯他脚边紫色小人鲜血淋漓的尸体。

虽然凡人看不见活的精灵，但精灵也是生物，死后失去权限，就会现形。它们虽然只有成人手掌大小，却五脏俱全。被克利雅几乎劈成两半的雷精灵血肉翻起，内脏暴露，失去焦距的双眼直瞪着正魔怔般盯着它看的可丽茵。

“这里危险，过来！”克利雅挡住她的视线，朝她伸出手。

可丽茵却连连后退，好像克利雅突然变成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克利雅为救她性命，不得已杀死了精灵，看可丽茵表情，要让她忘记今日的惨状是不太可能，他准备边走边跟她解释，尽量让此事的影响减到最小，千万不能在边镇传到满城风雨。

所以，可丽茵被克利雅不由分说拽上路后，就这样知道了他的身世。他没有骗她，父亲的身份，拥有的异能，精灵的原理……全都老实交待了。

克利雅深知自己为人不算伶俐，考虑说谎后圆谎的难度，如实回答是最好的选择。

可丽茵在听完他“杀精灵只为救人”的承诺后，终于安下心来，轻轻回握他的手。

克利雅随即要求她为他保守秘密，不要把今日发生的一切告诉任何人，以免其他人像她一样受到惊吓。可丽茵深深点着头答应了。

然而只过了三天，镇民就找上了黛斯特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