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新生（1 / 1）
黛斯特在中央森林边境看着白天刚被搬空了所有种子的金色大树全都如同蒸发一般，瞬间消失殆尽。
巨鸟纷纷从她头顶飞过，进入中央森林深处。
她听到远处隐隐轰鸣，立即爬上大树察看。
大队人马从东面涌来，人喊马嘶，旌旗招展，迅速占领了这片已是空地的大陆。车辆紧随其后，众人搬下大批物资开始在北大陆安营扎寨，平静的空地瞬间烟尘滚滚。
这是黛斯特第一次直面其他民族。
那棵树不够高，即使已经有数千里视野，她还望不到那些帐篷阵列的尽头。然而这样高度已经使她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能辨别出营火的红光——
以及武器雪亮的锋芒。
排列整齐的队形，大量优质的金属武器——黛斯特知道，这是一个懂得如何高效杀戮的民族。
这个民族先行占领了北大陆，意味着——
即使第二批南大陆人终于克服千难万险穿越大峡谷，等待他们的，却是如此可怕的敌人。
黛斯特从未见过战争，甚至未见过成规模的人际打斗，然而经过这些年的见闻，她已经能想象两个陌生民族在同一片土地上争夺生存资源时，最可能发生什么。
“只要你们跨过大峡谷，北大陆会属于你们。”
“世上难关不止天灾，但只有战胜天灾，才有望在其他困境中生存，甚至得到引领世界的地位。”
“杀得够多够得法，埃尔的树就满意，就会回报更多“文明””
——埃尔和凯特的话在黛斯特脑中不断回响。
她狠狠一拳打向树干。
***
当黛斯特几乎狂奔着赶回埃尔身边时，也费了不少功夫才忍住要狠狠给他一拳的冲动。
“埃尔！你在南大陆放了第二批人是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改而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向身后的树干。
后背突然的撞击让埃尔咳嗽起来，黛斯特心里一软，立即放松手上的力量，然而依然牢牢制着他。
“……是，这是规则之下的计划。在你成为遗孤时，只要还有金色森林未被其他民族占据，新的种子就开始生长。你不能干预，我也无必要主动告知。你若问我，我会回答，你要去看金色森林，我也不阻止。”埃尔咳了许久才能说话，虽然呼吸还有些急促，语调和表情却和往常一样平静。
“你是说，规则要求人必须不停的死于非命，任何一片土地都不能少了如此回收的尸体么？”黛斯特眼中依然怒意满满。
“不是，规则会保障人类改进秩序的机会，一个民族过早的失败了，下一个会继续尝试。如果你们当初成功求生，南大陆将不需要新的民族。”埃尔皱起眉，似乎在不满她的歪曲。
“但是现在北大陆已经被别的民族占领了。南大陆人就算能跨过大峡谷，也会和另一个民族相斗，他们互相残杀，是不是也是在创造秩序？”黛斯特再次抓紧了埃尔。
“是。胜利方本身拥有更适合生存的特质，他们更可能善用斗争中得到的经验将土地治理的更好，从而能承载更多人和平共处。不是每个牺牲都会带来有益的改变，但没有牺牲，就没有改变。”埃尔此时毫无犹豫的语气在黛斯特看来简直平静到残忍。
“挺过天灾的奖励，就是残杀同类的资格么……果然，用千万人的惨死供养世界的进化，这就是你想要的规则。”黛斯特的声音已经有了些颤抖。
希斯埃尔，果然还是那个冷酷残忍的造物主。
黛斯特现在终于承认，自己来中央森林前对他的认识其实一点没错。七年的相伴时光，她所见到温和善良的丈夫，也许只是一个太长太长的幻梦。
甚至更糟的——
这只是一个真正深不可测的最高等生物，无比迷人的伪装。
她感到全身冰冷，低下头沉默良久，放开了埃尔同样冰冷的肩膀。
“埃尔，你是永生的神，总有你深奥的道理，长远的眼光。可惜我是个凡人，资质愚笨，一生短短几十年，不可能参透了。”黛斯特忍住眼泪，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没了先前愤怒大喊时的热量。
“但是！我也不想懂！希斯埃尔，我就奉你之名发誓！这样的规则，凡人我没能力改变，但有能力一生不认同！”她又不自觉的提高声音，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埃尔闻言一愣，眼中猝然亮起的光芒退去时，却欲言又止，转而想伸手去擦黛斯特的眼泪，然而远未触到她的脸颊，她已经警惕般向后跳了一步。他分明看到她眼中除了悲愤外，还有恐惧——
以及他在从来精力充沛的她身上从未见过的，如此沉重的疲倦。
胸口的疼痛迅速加剧，埃尔知道无法继续掩饰，只能尽量低头看向地面，除了用力咽下喉间反复上涌的血腥，不再有任何动作。
“埃尔，我明白了……我们天差地别，确实不该在一起。”黛斯特看他久久不反驳，终于泪如雨下，“对不起，是我太傻。你之前提过我留在这里不好，我没听懂。整整七年，仍然只是一场梦而已，而且它太长了，长到过分。我不像你，我人生苦短，还要为你的树，你的规则献上让你满意的进取，不能一直睡着的。”
埃尔仍然保持着靠在树干上的姿势，一言不发。
“……谢谢你给了我这场美梦，可是我必须醒了。”黛斯特擦干眼泪，转身向远方跑去。
***
黛斯特没跑几步，就听到身后一声沉重的闷响。
她立即回头，冲过去抱起倒下的埃尔。
原来埃尔被气得吐血的样子，真的可以用惨状来形容。
他现在的症状远比怪客来袭的那次更严重。一刻钟不到，黛斯特的衣襟和袖子都被埃尔不断咳出的鲜血浸透，身边的草叶几乎全部沾染了片片殷红。他全身冷汗，气若游丝，脉搏已经完全摸不到。
而最让黛斯特惊恐的是，埃尔现在居然是清醒的。
她能清楚看到他眼中因为剧痛而异常明亮的光芒——明亮到锐利，像是一根根长针般刺进她内心深处不断翻搅。黛斯特第一次体会到，所谓“心碎”真的会有实质的痛感。然而她也明白，这种几乎要使她失声惨叫的疼痛根本及不上她的丈夫正在承受的万分之一。
黛斯特已经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看懂埃尔，然而即使如此，他的脆弱，还是她唯一一种明了到根本就是感同身受的真实。
她也发现自己还是那样无可救药的深爱他，平日只要看到他脸色有一点点不好，就能夺去她一整天的快乐，现在这般惨状，自然让她心痛到几乎要发狂。
然而，很快黛斯特只能逼着自己承认，正是她本人造成如此局面——还帮不了他一丝一毫。她现在能做得到的，只是紧紧抱着她的丈夫，一遍遍抚着他几乎痉挛般死死按在胸前的手，任眼泪不断滴落在他如雪般惨白的脸颊，和触目惊心的血红混到一起，一同流向地面。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收回先前的话！你……很疼吗？不要吓我……”黛斯特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只是痛哭着不断重复她的悔意——她并不善言辞，从前也有很多次说错话，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后悔，后悔到痛彻心扉。
不知过了多久，埃尔眼中让黛斯特惊惧无比的怪异锋芒终于柔和了一些，按着胸口的手也微微放松。黛斯特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别害怕。我就这样子，不是你的错……”
黛斯特立即抓紧他的手急问该怎么帮到他。
“就像上次一样，说点什么吧。这次都是你来讲故事好了，我还不能和你多交谈。”埃尔通过精灵传递的语音虽然清晰，但他仍在咳血，黛斯特只能听到被咳嗽声频繁打断的句子。
“好，等我想一下……”黛斯特立即开始搜肠刮肚的思索能让埃尔喜欢听的故事，这对她来说很不容易。所以她很快就放弃了，有什么说什么，毕竟要是一直沉思，更不可能帮他减轻痛苦。
如此一直讲到深夜，黛斯特口干舌燥，几乎再也找不出任何内容可说时，埃尔的症状终于缓解到能闭上眼睛休息一小会了。
她立即半扶半抱的把他送上床，动作轻柔而迅速的为他脱下外衣，拿来几个软枕让他靠着，又为他盖好被子，自己陪在身边轻抚他冰冷的手背不再言语。
然而埃尔内出血仍未止住，隔不多时就会突然一阵呛咳，根本无法入睡，黛斯特只能提心吊胆的彻夜照料，也是一夜无眠。
如此三天几乎度日如年般过去，第四天早晨，埃尔终于从病倒后第一个勉强算完整的睡眠中醒来，慢慢睁开眼，黛斯特的笑容直接映入眼帘：“你醒了啊，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他又咳嗽起来，挣扎着要拿手帕。
“怎么了？昨晚血已经止住了，又不好了吗？”黛斯特慌忙递手帕给他。
“我是想让你高兴一下，不过你也别太激动啊。”她轻拍他的背为他顺气，“你身体状况这么容易受情绪影响，自己也该注意的。”
埃尔看了眼手帕上一小片血迹，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眼时，他转身朝黛斯特点点头，给她一个微笑。
他的笑还是那样显得生硬而不美观，但就是有种魔力，能让黛斯特数日来不眠不休的操劳和焦躁瞬间一扫而空，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轻戳他的脸颊。
十月怀胎的前半时间，是仍旧能跑善跳的黛斯特照顾还需要仔细调养的埃尔，后半时间，埃尔周到妥帖的关怀让初为人母却完全无需紧张的黛斯特简直幸福得要融化，然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总要刻意暖热了再来触碰自己的手指，仍旧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阵阵酸楚。
黛斯特体质甚佳，再加上埃尔丰富的护理知识，初次生育即非常顺利，他们拥有了一个儿子，按照埃尔的意思，起名叫克利雅。
克利雅完全继承了母亲的棕发绿眼，但异常精致可爱的脸庞也展示着他来自父亲的那一半高贵血脉。
然而新生命的诞生，也没能弥合这对夫妇已经难以掩饰的隔阂。
——双方很快发现，他们对如何养育孩子的看法，也是完全相反的。
埃尔因为先前的操劳，身体状况又有些恶化，几乎整日卧床不起，即使有一大套教育理论也无法亲自实践来做示范，甚至没力气说服从小也是“半野生”的黛斯特禁止孩子像小动物般爬树爬墙，满地乱跑。
黛斯特虽然完全按自己的思路培养孩子，还是有一点很体贴，她始终留意着不让活泼好动的孩子过多打扰仍需静养的父亲。
如此导致的后果就是克利雅大半时间都跟母亲在一起，对父亲几乎有些陌生。而好处是，他从小就锻炼了健壮的体魄，敏捷的身手，还有勇敢坚韧的个性。
克利雅五岁那年，投向南大陆的种子成熟了。黛斯特之前已经知道了那批种子中并没有新的精灵使，也已经不想再问为什么，所以埃尔提出要去南大陆交代事项后，她只是默默点头，仔细洗干净双手为他准备好旅行外套和水果便当。
埃尔乘着巨鸟出门后的第二天，黛斯特留下一封还有些错别字的长信，带着克利雅离开了中央森林。
如果继续相处只能给双方带来痛苦，唯有当断则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