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女(1 / 1)
少女黛斯特独自行走在废墟中。
三天前,这一地区发生了自她出生以来第七次地震。
风正从断壁交叠形成的孔洞中穿过,扭曲成诡异的哭号,黛斯特用力捂上耳朵,努力回想母亲悦耳的声线,还有那首记载着本族历史的歌谣。
黛斯特所属的民族从神派遣巨鸟投下的种子中诞生,初生即有数千万之众,他们采集狩猎,生养繁衍,足迹曾密布整个南方大陆,他们也举办盛大的祭礼,尽情的歌舞祈祷,认真赞美着那位赐予一切的伟大神明。
然而,神明似乎并不领情。
灾难总是毫无预兆的到来。看来宽厚可靠的大地其实是个反复无常的暴徒,总是突然张开巨口,吞下整个整个的村庄,又恣意将残渣吐得到处都是。自初生数百年来,无论族人如何努力的觅食,建造,生育,祭祀,人口始终以骇人的高速不断减少。她记得自己九岁那年,全族还有一万八千人,但是上次地震后,只剩下最后的两千了。
而现在——
黛斯特继续朝前走着,留心不去践踏地上同族的血迹,她跨过一根根折断的横梁,目光搜索远近四处。
视线所及,全都是彻底的毁灭。
看不到任何一间还有形状的木屋,找不到任何一具还有存活迹象的躯体——她甚至已经无法确认那些木料是不是真的曾经组成过房屋,而那些肉块又是否真的曾经属于一个和她一样能跑会跳的生命。
她深深低下头,加快脚步。
面前的地上赫然是一道裂口,不很宽也不很深,黛斯特走到边缘后才深深后悔为什么没有直接远远的助跑然后跳过去——
下面全是尸体,在被大地吞噬,撕咬,消化过后,皮肤下骇人的血肉全都暴露出来,那些破碎的内脏,断裂的肢体,还有扭曲变形的一张,半张,甚至小半张脸……
她终于在裂口边跪倒在地,放声哀嚎。
因为她无法阻止自己再次想起为什么别人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
地震发生时,黛斯特作为族中猎人的一员,正跟着母亲和其他同伴一起在林中打猎。当脚下的大地刚开始颤抖,他们就立即爬上身旁的大树,看着下方土地纵横开裂,小型植物交错倾倒,一道宽广的深渊就在树旁成形,而大树摇晃了一下后,依然站立。
他们深深庆幸自己在生死之间又一次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大树粗壮的根系比他们已知的任何建筑都要牢固千百倍,只有它们能挺过地震。
然而这次,他们好像犯了一个错误——他们全都是历次地震中生还的强者,每个人反应都够敏捷——
所以,上树的人太多了。
更糟的是,数量分布不够均衡,紧邻深渊的右侧人更多一些。
深渊又宽了一点,侵蚀了大树下的土地,树根松动了,树冠上大量的负重也使大树重心过高,它开始向深渊倾倒,左侧的树根逐渐被拽出土壤——
所有人都急了。
大树倾斜速度很快,要集体移动位置调整重心显然来不及。
那么,解决办法就只有一个——让右侧的部分人立即松手。
正在右侧的黛斯特惊恐的听着树干倾斜时粗哑的响声,还有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狂乱的尖叫,然后看着身旁有人拔出了短刀,目标直指自己,而那人两小时前还和自己微笑着打招呼。
黛斯特在大树最外侧,还背着一大包行李,所以把她扔下去最有效果,一个至少抵得上其他位置的两个,甚至也许只用牺牲她一个,就能救下所有人。
她知道那个对她举刀的同伴一向聪明又善良。
所以,她没准备反抗,即使还是无法阻止自己近乎痉挛般的紧抓着树枝。
她听到木质断裂的声音,然而,音源却不是自己所在的这根。
黛斯特的母亲正发疯似的用短刀猛戳她自己的树枝,母亲也在外侧,区别在于她没背行李,所以,不是最好的牺牲者。
但是,母亲那根树枝是最大的一根,如果能从根部彻底割断它,效果会比扔下少女本人更好。
所以,她的母亲正在这样做。她一边挥着短刀一边大吼着:“马上好!马上好!别碰她!别碰我女儿!!!”
母亲是族中最好的猎手,力大无比,那么粗的木头别人肯定不可能立即割断,甚至即使对她来说,也不是不困难。
但是,她真的做到了。
黛斯特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和树枝一起掉下去时望向她的眼神。
母亲很严厉,每天逼她天不亮就起来练这个练那个,黛斯特记忆中的母亲全是横眉冷眼怒斥她的样子,她一直很怕她。
但是,那天母亲看她的最后一眼,居然是那样的温暖而柔软——
就好像她们每天迎接的晨光一样。
大树倾斜的速度果然立刻减慢了,地震似乎也要停止,他们必须抓住同伴用生命制造的机会立即离开。
众人即将下到地面,只有黛斯特还停留在离地数米的高度,面朝深渊。
“喂,快下来!危险!”众人喊,他们的确是同伴,如果她活着不会妨碍别人的生存,没人想让她死。
然而,树上的少女早已泪流满面,一动不动。
众人只能先行离开,但刚走没几步,大地就在他们脚下裂开了第二道口子,这次完全吞没了他们。
黛斯特听到惨呼,终于回过头,却再看不到半个人影,裂口已经合上了。
但如此横祸终于使她清醒过来,她在大树彻底掉进深渊的瞬间一跃而起,母亲的严格训练让她切实掌握了从高处安全着地的技巧——她就这样成了众猎人中唯一的幸存者。
当时那道深渊很深,一片漆黑,所以黛斯特其实并没有看到母亲掉下去后的样子,但是现在,面前这道不那么深的裂口给了她最残忍的答案。
黛斯特不知道自己哭喊了多久,但当喉咙沙哑到几乎发不出声音后,她终于开始平静下来,毕竟没有看到深渊里的实景,那些最坏的结果只是自己单方面的猜测,那么,既然没有看见,就永远没有定论,她随时可以做其他更让自己满意的想象。
这样想来,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没有看见”,黛斯特想象着母亲生前在林间健步奔跑的样子,重新站起。
她回头向后走了一段,然后转身朝着裂口疾奔,在即将到达边缘时纵身一跃,再着地时,裂口已被利落的甩在身后。那样的宽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跳过去的。母亲让她拥有了过人的生存能力,她不能让眼泪淹没了它们。人生中得到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自母亲的温柔,比以往任何一次严厉训斥更有效的鞭策着她前进。
黛斯特确实很幸运,带着从弓箭到帐篷的全副家当,还是少女的她不能算中坚级的猎人,所以每次出外狩猎总是由她负责背行李。
现在,那些行李正在不断提醒着,她比谁都有条件活下去——
——也比谁都有责任活下去。
她是全族最后一个猎人,那些行李,是整个群体托付给她的重担。
黛斯特继续疾走,要离开这片位于震中的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