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九十九章 畸欢(1 / 1)
从那天晚上开始,贺明启便每天都来。
贺明启来了,给冰箱里添些东西,然后就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并不敢跟何静薇说话,也不敢踏进别的房间一步,只坐在客厅内,枯候一两个小时。直到夜渐渐深了,直到何静薇回了房间将门紧紧关上,才起身离去。
何静薇并没有赶贺明启走。她知道如果她赶他,他的处境只会更加淒凉。他是有宿疾在身的人,不能劳累,不可积郁。他那么安静谨慎地坐着,把存在感降至最低,让人找不到一个暴烈撒泼的由头,也无法呼天抢地地扭着他去民政局。至于贺明启跟那个孙莹莹是怎么回事,前几天何静薇并没有从张腾的电话里听出所以然,并且也确实不想知道。
何静薇的生活一切如常,仿佛一口枯井,无波无澜。面对贺明启的造访,彼此之间更像是一种深沉的对峙和固执的挣扎。
诚如顾伍扬所言,收购FSK并不是什么大获全胜的如意金贾。至少闵英修为了FSK的收购一事,被派到南宁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闵英修打电话过来时,何静薇睨了一眼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贺明启,对着话筒温言柔声道:“你等一下啊,我把厨房的火关了,一会儿给你打。”
于是何静薇起身走进卧室,将房门紧紧关上,方才拿起手机给闵英修回电话。闵英修笑了起来,道:“静薇,你用手机打给我,是因为家里藏了一个男人吗?”
听闵英修口气温润如风,何静薇心里却是深不见低的担忧。她知道,虽然闵英修从来不提,但是从市场部长于洋火烧眉毛的模样来看,收购的过程是非常艰难棘手的。
何静薇不想在这种时候给闵英修增添烦恼,笑着说:“是啊,你怎么知道?你要不要回来跟他打一架?”
闵英修闻言笑了。他笑得清朗,语气丝毫查觉不出疲惫:“静薇,是我真的很想马上回来。”对着他枕边心上一时一刻都放不下的人,温言细声渐渐转为喁喁密语,“……想我了吗,静薇?我浑身上下都在想你……我已经七天零两个小时没有见到你了。”
一种柔软倏然撑满了心房,何静薇回答说:“英修,我也想你。你快回来吧。”
放下电话的时候,何静薇嘴角浮起一个无奈而干涩的笑容。想想电话那头的男人和坐在客厅里男人,她问自己:何静薇,你这是干什么呢?你到底想怎样?
外头那个曾经与她生死与共、相濡以沫的男人,一时受了些刺激、无处可去,她没有轰他,是她不忍。她和闵英修之间,不过是身体上的事情,彼此间没有一星半点承诺,她亦该无愧。闵英修属于那种令人向往、却永远不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有多少女人对他倾心倾意,他似乎也不以为意。而何静薇呢,不过是个被抛弃的需要慰藉的女人,是已经签过了离婚协议书的自由身,所以她和哪个男人来往,都没有什么值得羞耻和惭愧的。
打完电话,何静薇若无其事出了地卧室,洗洗涮涮,上床关灯,与沙发上的男人继续这日复一日的心理上的角力。
暮春的凉风吹尽,转眼已是初夏的燥热。
去洗手间的时候,何静薇见后勤组的吕静正站在镜子前描眉,和人事部的李乐意聊着天,便笑了笑走过去问道:“什么事聊得这么高兴?”
李乐意见是何静薇,也不避晦,说:“哪里高兴了。我们是聊新来的老板也太专断了,销售部有人辞职,一律不批……话说,最近销售部接二连三地辞职,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何静薇跟李乐意素来要好,知道李乐意是在叨咕赫连若琳呢。见她这样说,何静薇道:“也怪啊,一个销售要辞职,总有自己的理由,为什么都不批呢?”
吕静接口道:“我听销售部的李朝东说,说赫连是个特爱面子的人。她风风光光地来了咱们公司,正要大干一场呢,谁知道一来手底下人的纷纷提交辞职报告,她面子上肯定是过不去的。”
李朝东是小吕亲自面试过的销售,打李朝东进了拓达,两人便甚是热络。赫连若琳是主管销售的副总,销售部的人说的话,当然是可信的。
何静薇忽然想起她自己给闵英修当助理想要辞职的时候,闵英修也是不批。那时候闵英修想要她来背纳特斯的黑锅,句句说话滴水不漏。难道赫连若琳眼下,又需要人来当替罪羊么?
正想着呢,何静薇的手机响了,那边孙萌急吼吼地问:“静薇姐,你在公司吗?”
何静薇边回答边向卫生间外走去,等到了办公室,只见孙萌站在门口憋得满脸通红。
何静薇不紧不慢地走进屋里,将门关上,问:“发生什么事了?”
“静薇姐,”孙萌惦量着道,“市场部新来的夏彦玲,把公司营业执照的正本弄丢了。”
何静薇眉头凝了一凝,乍然想起这次营业执照的正本,是闵英修从她手里借走的。那天闵英修亲自来她办公室拿,不过是想假此之名见一见她。
孙萌小声试探道:“静薇姐,按照办公管理流程,借营业执照原件是要邱部长签字的。只是这次闵总来拿营业执照,咱们这边没办这套手续……”
也不知怎的,听孙萌一提闵英修,何静薇就心虚起来。她不怕公司上下误会她和别人,但就是不能让人误会她和闵英修——因为她和闵英修是确有其事,经不起追问的。
何静薇想了想,眼下能做的便是明哲保身,把行政部的责任撇干抹净,于是道:“孙萌,咱们得马上补办营业执照借用手继。”她静了静又道,“不用惊动邱部长,我给你签字。”
孙萌问:“那借用人找谁签?”
职场中的人一贯是自私而冷漠的,何静薇道:“当然是市场部的人。谁把执照弄丢的,就找谁来签,不能因为她的失误把咱们行政部搭进去。”
于是孙萌打电话把市场部的夏彦玲叫来了。这个夏彦玲是个白白静静的小姑娘,眼睛明亮亮的,不像是丢三落四的人。然而她弄丢了营业执照,整个人有点凄惶,满脸愁色。
何静薇问:“你确认是丢了吗?会不会是放在哪里没想起来?”
夏彦玲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啊,那天屠司机送我去办事,我办完就把东西全放在车上了。后来到了办公室一看,装执照的袋子没了,上上下下都找了个遍,车里也找了,屠司机还帮我把车座椅翻起来找,就是没找到。”
“会不会是落在柜台上了?”
“我打电话去问了,说是没见着。我让那边帮我留意一下,如果有人捡到交还,就立刻跟我联系。”
“你处理得很好。”何静薇顿了顿道,“不过这个手续还是要麻烦你给我们补办一下。”
夏彦玲也没有多话,在营业执照的借用手续上签了字,见到日期那栏,便问:“借出的日期填哪天?”
何静薇认真回忆了一下闵英修来借营业执照的日期,回答道:“就写五月十二号吧。”
孙萌拿着签好字的营业执照借用表走了,何静薇这才吁出一口气。她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过去。营业执照找到了或是真丢了,该补办就补办,该追责就追责,也不干她行政部什么事了。
薄夏的絮雨丝丝渺渺,一阵阵地扰乱人心。有件事却像越长越大的瘤子,壅塞在何静薇心里。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她的大姨妈还是没有造访。何静薇突然警觉起来——难道被闵英修一语成谶了么?有些东西在她强求的时候总也得不到,偏偏不应该萌生的时候却抽芽吐穗,横生枝节。闵英修和她的这一段,不过是为他的艳史再添上似有若无的一笔罢了,难道还需要她浓墨重彩地勾勒一下么?
当然,这种事千万不能心存侥幸,她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年中最热的时节还没到来,可是何静薇去药店买东西时,还是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她付了钱,将那个纸盒以最快速度收进了提包里,像作贼一样。
谁知闵英修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乍然响起,让何静薇心惊肉跳。
原来何静薇做闵英修助理的时候,闵英修出差公干,总是将何静薇带在身边。她仿佛一颗定心丸,有她在旁,闵英修总是英武专意、处决如流。可现在不同了,闵英修一出门,便觉得心头有什么牵念,只求尽快办完公事回来,好将他心上的人仔细疼爱一番。
本来这晚闵英修是要从南宁直飞广州的,可是他下午便早早结束了公事,千里迢迢折回了洖州一趟。
从机场回到公寓,闵英修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何静薇,因为他一回来,便卧床不起。
何静薇来到闵英修的公寓时,只见他裹着被子蜷在那张宽大的丝一般的床上,眉头紧蹙,表情痛苦,像只煮熟了的大虾。
“我可能得传染病了。”闵英修说。
“怎么了?”何静薇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闵英修的额头。
“啧,天知道。疟疾、血吸虫病,或是登革热,南方蚊子真多。”闵英修笑着胡说八道,“会传染人的,你害怕吗?”
“你不是住在饭店吗?难道住在树丛里了?”何静薇俯身凑近闵英修,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他的。
他的额头并不烫,可是冷汗一阵一阵的,何静薇轻声说:“你快好起来吧,我现在没什么心情开玩笑。”
“我也没有。我胃疼。肚子里肠子都绞着疼。”闵英修说着向何静薇伸出手,但语气却仍然像在开玩笑,“到我怀里来,陪我躺一会儿。”
“躺一会儿就能好吗?”何静薇说,“你胃不好,在外面又没好好吃饭,肯定难受了……”
话没说完,何静薇心底突然就涌起极度的惭愧和烦躁,简直想一头磕到旁边的墙上。
你说什么废话呢,何静薇?你正经是要把闵英修当成你的第二个丈夫,要跟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吗?你又想这样掏心掏肺迷失自我地对待一个男人一辈子吗?你想把你自己当根儿烟,等他无聊时想起你,抽完了就弹飞你?你他妈的简直就是无聊至极。你该想想清楚,彼此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轻省点做好你床伴的本份吧!
想到这里,何静薇从床边站了起来,轻轻地离开了卧室,丢下一句“好好躺着,我去熬粥了”便进了厨房。
何静薇来了,闵英修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听到何静薇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闵英修才觉得自己的心安定下来。他微闭着眼躺着,感觉到何静薇蹑手蹑脚地进进出出,像一只忙忙碌碌的小老鼠。
粥已经开了,何静薇正在准备一些下饭小菜。她手里一边忙碌,一边自嘲地想,闵英修有过多少女人她无从知道,但是进过厨房的,恐怕只有她一个吧。
其实,何静薇并没有亲眼见到闵英修跟哪个女人亲热过,相反,他和别的女人说话,都保持着相当安全的距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闵英修给她的感觉就是那样的:只要他愿意,他会让你觉得他的整颗心都是你的。然而他真正有多少颗心在不同的女人那里,却不得而知。
想一想就教人心碎。
砧板上笋丝的腥气让何静薇一阵恶心,差点呕吐了出来。一时间,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好不容易直起身子,一种更为强烈的困扰和疑惑包围了她。她的手不由得抚上了小腹。她要不要告诉闵英修,可能有个“它”的存在?
然而,何静薇的嘴角迅速浮起一抹恍惚而虚无的笑意:当真是个笑话么,何静薇?你和闵英修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告诉他,拴住他,或者,只是为堕胎的时候可以找到一个能够奉陪并且签字的人?
何静薇深陷于自己的心事当中,闵英修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从后面抱着她的腰,一会儿就把下巴放在她脖子里了。
何静薇照顾着面前的粥锅,头也不回地问:“好些了吗?”
“好不了了。”闵英修懒懒地说,“可能这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何静薇有些奇怪,侧过头想看他,他却张开嘴唇咬住了她的耳垂。
何静薇觉得十分痒,道:“别闹了,粥还煮着呢!”
闵英修用唇轻轻摩挲着她耳廓道:“谁要喝粥呢?”
何静薇笑了起来,说:“哦,原来你是装病啊?”
闵英修哑着嗓子说:“我是真病了。你来了就更要命了……这是趁人病要人命呢。”一边呢喃着,一边把何静薇往卧室里带。
何静薇盈盈笑着,心里横亘着的那一点东西很快被折断了。她被闵英修搂着腰,走也走不稳,道:“火没关呢,一会着火了怎么办?”
闵英修喃喃道:“已经着火了。”
戏谑的轻喃终止于深吻之中。
这一次,何静薇表现得热情而妖娆。她荒唐而自暴自弃地想,如果因为这样的激烈,而将腹中可能存在而不应该萌生的幼芽摧折该有多好。她伸出舌头,努力地寻找着爱的味道,那些承受不了的心事,都化成热烈而天然的放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