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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 23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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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暮色四合,安化、明德、启夏三座外城门尽皆合拢,朱雀街上寥无人烟,只余敲更声空空荡荡在打湿的旗幡间回旋。雨停了,浮云卷霭,明月蒙雾耸在寒空,走在露天之中不觉惊颤。

一队禁军达达而过,队伍最前头的不断拿手中鞭子抽高头大马前的一个老翁,伴着不绝的叫骂之声,老翁踉踉跄跄且停且走,被一路赶到朱雀门前,卸甲下马进了皇城,一行人全停在了龙尾道上。

画阁交窗里远远走来个小脚公公,宣那统领带老翁进门。

胜业坊内建王府中,李钊裹了张狐狸皮正坐在鞠马场边,风一吹就捂住胸口咳嗽几声,自有府里的妾室不断轻抚他胸口,好言宽慰。

婢女奉上热茶,李钊刚拿起来就重重扔回去,热茶溅在那婢女头脸上,她连忙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李钊不耐烦道:“烫死谁啊?”

那婢子连连求饶,李钊看也不看,骂句“滚开”,向前挥挥手道:“抬上来。”

府中家兵抬上一张条凳似的物什,面上木板圆长微弧,底下四条凳脚上各有一副滚轮。和条凳不同的是,那木板正中还装了根竖直的圆木橛子,粗二寸许,一尺来长,斑驳样的颜色,夜色里泛着凛凛寒光。

在李钊面前不远处放定了,又有两人抬来一副担架,担架上躺了个未着丝缕的女子,乍看像死的,只胸口还微微起伏。

李钊一看她就胸口作痛,恨道:“行刑。”

四个人上来抬起担架上的女子,把她两腿大张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嵌在肉里钉在凳上,混棍后催,滚轮前动,木驴在马场上奔了起来。那女子只短促“呃”了一声,再也不发一语,长发重湿遮面垂下,十指伸直,浑身的血都干成了痂疤。

李钊还不过瘾,正欲再下令,走上来个侍卫,说道温启年温将军求见。李钊“请进来”话音未落,温启年已急匆匆走到鞠马场边上,又突然猛地停下了步子。

“将军夜半大驾光临,所为何事?”李钊示意场中不用停,向温启年扬了扬下巴道。

只看了一眼,温启年把眼神从澜兹身上收回来,向李钊行礼道:“臣……已向太子殿下请示,此女是被巡捕营抓获,该当……押入刑部大牢,听读朝廷明降,再……画伏受刑。”

李钊只“哼”了一声,李珏跟着温启年走来,看到场中情景皱眉道:“也不怕脏了家里。”

“不如此不足以平我胸口刀伤,”李钊咬牙切齿道,又向李珏告饶,“不过一个蛮子侍妾,我自己料理了就是,怎还劳皇兄亲自来了府上?”

李珏喝道“不成体统”,李钊不甘不愿让人停下,把澜兹尸体拖出去。种种动静传过来,听到耳中是斧劈刀刻般,温启年咬着下唇,手还维持行礼的姿势,紧握成拳。

李珏拍了拍温启年,让他放下手,转头对李钊道:“继坤昨夜被人下毒,犯人刚抓住,又听说你受伤了,温将军正好来找我,我就跟着来看看你伤得如何。”

“继坤中毒了?”

“下午已经醒了,说是毒性不深,现正在宫里和父皇一起审那犯人。”李珏摆摆手道,“我看你伤得不重,兴头还挺好,罢了,你自己保重吧,我也进宫去了。”

李钊点点头,李珏留下句:“万不可再动私刑了。”便转身和温启年一起走了,路上对他叹气道:“励远年纪小,脾气也不好,但他并无恶意,只是气性大了些,还望将军不要将他在府里动私刑的事给传扬出去,否则父皇又要罚他。”

温启年低声回:“自然”,在坊门口和李珏分道扬镳,坐到自家马车上,才发现双手不住在抖。

他让尚云停了停车,嘱咐他带几个人,晚些时候去城外乱葬岗找一具女尸,拿件衣裳给她穿上,好好埋了,才兀自缓下心神,闭目靠在车厢壁上。

来路上已受了不少折磨,崔佐一问之下立即认罪,只是怎么也不肯招出受谁指使。他年纪又大了,承不住几下打就不言不语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李乾犯了头风,李纪让他去休息,说要自己查出真凶。李乾看他的确是好了,身上又确实不适,叮嘱他不可劳累,就回内殿歇下了。

这回莫名其妙中毒,李纪心里转过好几个猜测,都作不得准,想着不必操之过急,便亲自押了崔佐去大牢,准备延后再审。

到得大牢门前,李纪正在签状,看到前头的名字诧异道:“怎的还有个清宁宫的婢子?”

牢头接了状子,点头哈腰道:“回王爷,里头正是这老狗的侄女,明日就要受剐刑游街,现下嘛……”

李纪“哦”了声,让他们把崔佐带进去。崔佐气息奄奄,软着脚被两个狱卒拖着走,闻听此言忽然全身一震,仰天叫道:“妖后,你骗我!”

牢头连忙给他照头一记闷棍:“胡言乱语什么东西!”

李纪面色不善,让狱卒收手,问崔佐道:“你骂谁?”

崔佐呵笑两声,血从额正中流下,神色可怖道:“你认贼做母,你母后心肠歹毒,真是无二至亲。”话没说完就被人往肚子上踢了两脚,呕了两声彻底厥过去了。

牢头忿怒:“王爷,这老贼直接杀了得了,我明日就报上去说他伤重不愈自己死了。”

李纪伸出只手拦在半空:“不,还是关起来,给他找个大夫,我明日还要审他。”

出了牢门,夜风一吹,李纪脑子里却更是搅作一团。

崔佐在清宁宫多年,与李纪颇有些往来,此番下毒已让他大吃一惊,遑论刚才的一番话。李纪心里悄悄破了个口子,但实在不敢深想,摇了摇头只当是崔佐心智失常罢了。

回到府上,温启年正好也到了,已被请进书房里坐下,看到李纪问了句:“身上毒无碍了?犯人找着了?”

李纪点头,看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有事?”

温启年摇摇头,李纪又问:“怎么,将你那恩公送回去了,心里不舍得?”

“你,记得狄耶有个妹妹么?”温启年避而不答。

李纪坐下喝了口茶:“不记得,我本来就见不得狄耶这个人,倒是当初……不过你也不必介怀,成王败寇应如是。”

“当初机缘巧合下认识狄耶,其实本不该……但彼凉邪为祸边塞多年,我从未后悔过当年杀他,但狄耶和他小妹又于此何辜?”

李纪奇道:“你今个是怎么了?”

温启年三言两语说了澜兹潜伏建王府中一事,李纪伸指在案上敲了两敲:“假设,正是这个澜兹下毒杀了延兴门那六人,她为何要杀,李珏又为何要帮她隐瞒?”

温启年从怀中掏出几根木签,左下角皆印着东城青龙寺独有的莲花纹,签文都很寻常。李纪不明所以,温启年拿起其中一支,将签文每五个字画上圈,连起来正是一句“明日收信”。又用其他几支木签如法炮制,有的是“下月献兽”,有的是“考备待全”,还有一支赫然是“东风已至”。

“青龙寺,”李纪突然眼睛一亮,“青龙寺中的龙渠正是从延兴门引的水!这个澜兹如今安在?”

温启年垂下眼睛:“建王弄死了。”

李纪“啧”了一声:“可惜。”

温启年静了片刻,李纪又道:“光是这些不足以说李珏与匈奴勾结,澜兹死了倒是真的难办。”

又仔细看过几支木签,李纪忽然拿了那支“下月献兽”的在手上:“献兽多是西夏辽国一路,和匈奴又有什么关系?”

温启年道:“我明日去查查这几年间的献兽名录。”

李纪叹了声:“我们起步太晚,种种痕迹想必能消除的早已消除了。早知狄耶亲妹在长安城中,就算她没有参与此事,也能用她来找出狄耶踪影,狄耶越是不出现,我越是怵得慌,怕他闹出什么动静。”

温启年心里突然生出个想法,他对李纪从无隐瞒,此刻也是一如往常想到就说了:“狄耶全家几乎都丧命我手,澜兹……也是我看着她死的,狄耶找我们复仇,我们的子孙再去找他复仇,没完没了,无穷无尽,得打到何年何月去?”

李纪心知,温启年从军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入行伍岁月催,原先活得无知无觉,功勋再大也是一人独享,落寞不自知,自西北回来之后,越来越婆婆妈妈,是想岔了路子,开始厌战了。

他软声劝道:“就算没有家仇,我们和匈奴也早晚要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朝归顺也要生反心。”

温启年不解:“不逼他归顺,他自然不会反,匈奴人本来就是游军而治,穷土刁民,我们降服他何用?”

“部落间尚可分盟而治,诸国之间则是非君即臣,你不杀他,他就要来杀你,由古至今同情同理。”

“就没有各安一隅的活法,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么?”

李纪站起来:“匈奴人本性好斗,如何耐得住偏安一隅?就像你说的那个澜兹,不是狄耶无能,怎需自己亲妹来做这等龌龊事?天下事本就弱肉强食,从无折中之道。”

温启年被他这番话凉得透彻,不由噤声。

李纪看他一眼,又坐下了:“我们兄弟有什么好争的,为了个蛮子女人,不值当。”

温启年勉强应了句是,李纪又问起出使呼揭之事,温启年简单答了,李纪看他神情不畅,道:“罢了,你也累了,回去歇息罢。”

万木分空霁,流阴夜攒,马车达达,温启年回了将军府上,木着身子走进去,进门才觉出不对,是进了元夕房里。

他从兴庆带来的东西留了几样在桌上,一把鎏金匕首,一枚碧玉带勾,一个红色香包,银勺一根。

温启年走过去坐下,一样样看过去,看到边上还有朵干花,是两人在延兴门外捡的荠菜花。想来是怕路上弄丢,干脆留在了府里。

听说将军回府,尚云循声来找温启年复命,摸到西边厢房里,豆灯一晃,温启年趴在桌上已睡着了。

清灯入幽梦,他紧皱的眉头渐次展开了些,但嘴角仍然下撇。

袍脚外展,尚云为他合上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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