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马蹄达达远去,西风猎猎袭来,残阳如血,狼烟四起。
好冷。
温启年吃力地试图翻身坐起来,却只发现身上的力气抽丝剥茧般消散,他仿佛看到自己身上正冒出条条缕缕的白气,从望不到尽头的一片死人堆里蒸腾到空中。
他甫一中箭就知不妙,猜是中了毒,从马上跌落下来后,就近与身边一个呼揭死兵换了铠甲,将他的脸刮花了,自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听到一群人操着听不懂的蛮话逐一翻过地上死尸,有个带头的发现了他伪装好的呼揭兵,又将其刺个对穿,挖出心,割下头,带领剩下的人趴跪在地,齐声念诵几句,将呼揭兵身边的几具死尸都踢开,才带着那头颅上马走了。
温启年被踢了两脚,一口血含在嘴里等他们走了才吐出来,已是泛了黑。他动弹不得,心想,难道今日真要葬身于此。
眼前一阵阵发黑又一阵阵发白,温启年恍然看到了他人生中的种种,入行伍、遇李纪、杀匈奴、封将军、来西巡,然后便永远停在了这里。
我就要死了,他躺在地上,想过要以身殉国,马革裹尸而还,却没想过是毫无防备地死于蛮子偷袭。想着想着,他就觉得眼皮从未如此重过。
天快黑了,大漠中一丝风也无,地上的血气热气弥漫上空,是有形有状的一层迷离水雾,罩住天色,罩住斜阳。
温启年撑不住地合上双眼,没有看到远处悄悄走来个穿一身灰色短褐的年轻男人。
那年轻男人叫元夕,是连延人,此行的目的地便是城外战场。
他生得细弱,还没这么累过,走得天都快黑了才远远看到一地死人死马,尚未坠下的金乌斜照在大地上,照出一片乌烟瘴气。
此地不详,元夕暗想,只远远捡个一两件赶快就走。
地上除了死尸,还横七竖八堆着些火把和刀枪弓箭一类的东西。
元夕第一次见到地上满是血的场景。有的人死在这里,断臂残腿却飞到另一边去了,有的人头被刺穿了,跪在地上僵直着身躯,稍一碰就倒将下来,砸出好大声响。
他走得心惊胆颤,低头不敢再向前了,看到脚下有把蛮人的短刀,拿起来感觉切菜倒还趁手,塞进兜里。走到此处已经累得半死,死人堆里找东西更是可怖,他准备就近再剥件蛮人的盔甲就马上离开。
但蛮人身材高大,一件盔甲顶寻常汉人两件,又死沉,元夕费劲扒了一会,发现实在拿不了。
“娘的。”元夕低头看到手上都碰秃噜皮了,小声骂了句,心想捡几片破落的甲片算了,捡上满满一麻袋,应该能打上两把锄头一把犁,已经很够用了。
他自己干不了活,他爹腿脚也不方便,家里半亩田荒了许久,元德景前日里又惹上风寒,家里剩的药不多,治好他自己就半点存货也没了。元家在连延城中是独一份的大夫,没有药草,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正巧这几天汉人和呼揭人在城外打了一仗,呼揭人往沙漠深处去了,城里涌进来许多兵。元夕琢磨着,壮丁也有了,现在把活干好,开春就能直接播种,家里农具不够,反正城外战场上有现成的铁片,便志气高昂地要来捡,谁知此处这般情景。
边捡边向前再稍微走了几步,一晃眼看到个人,穿着汉人衣服,胸口血肉模糊,头竟然也被割了。元夕吓得不轻,揉了揉眼睛再看,发现那尸体旁边还躺着个穿蛮人衣服的,脸朝下趴在地上,背上中了支箭,还能看出在微微起伏。
元夕惊道,还活着!好你个蛮人,如此残忍地杀我同胞,这就送你上西天。他掏出刚才捡的短刀,伏下身来一刀刺去。
凑近了才看到,那人脸旁全是黑血,显然是中了毒。
元夕哼了一声,想不杀此人也活不过今晚,倒省得大爷动手了,收起短刀,拎了拎手中麻袋看收获颇丰,起身就准备走了。
他蹲得久了,腿有点麻,一不注意倒在蛮人身上。他暗自叫了一声不好,那蛮人被他压痛,咳嗽两声,竟说了句不清不楚的汉话,仔细听好像是在叫王爷什么的。
元夕觉出不对,将他的脸翻过来,那人紧闭着眼,看着虽然鼻梁也不低,但绝不是蛮人那种高鼻深目的长相。
汉人怎么穿着呼揭的衣服?元夕奇怪,但看到了就不能见死不救,他把麻袋放下,用力割开那人的外甲给他灌了两口水,又拍他背让他吐出来,洗净他嘴里的黑血,又沾水将其脸上的血污擦净,把他中衣撕开。
长得倒俊,元夕心想,又凑近了去看箭伤。
闻气味,这箭上带的不是什么奇毒,但是凶得很,是蛮人给得瘟病的骆驼用的药。一把草用小半碗药水泡了再晒干,一头成年大骆驼吃下去,不消半天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了。
元夕翻遍全身只找到个火折子和刚才捡的短刀,还有剩的两个冷馒头。他打起火将刀烤了烤,先把箭杆折断,再一狠心剜去箭头,用火折子去烧那人的伤口。
焦肉的味道传来,那人痛得狠了,脚上没力,手动了起来。元夕紧靠住他肩膀,握着他一只手。
那手上有很多裂纹,被汗浸得湿冷,指腹掌根上都有很多茧子,是只多年练武的手。
烧了片刻,他看那伤口虽然烂了,一刀下去不再流黑血,松了口气,心想毒素应该不会再往里跑,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这人的造化了。
元夕撕下点馒头用水泡软了给他喂下,他没力气,吐在嘴边不咽。元夕把他推到一边躺下,说“你爱吃不吃”,过了会儿又不忍心,嚼碎了口对口给他喂下去。
那人嘴里一股子铁锈味,刚才用水冲过还是挥之不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刚刚打过一场恶战。
呼揭人筹备许久打下了匈奴、乌孙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底气足了,野心大起,未料刚刚挥师南下便与贺朝西巡军在连延小城外遇到,打了两天就退了三十里。
那巡检军首领便是温启年,猜呼揭人没这么轻易退兵,让副将宋兴点了两百人连夜赶去兴庆府通报,又从城里找了几个向导,派一千精兵跟着追到大漠里去,剩了三百人,又分出两百去守着连延,自己带着一百人仍然驻扎在城外沙漠,却在一天前惨遭全军覆没。
元夕当然一无所知。这个穷酸,拖着一麻袋甲片,捡了个生死不明的人,茫然坐在尸堆里。
他就水吃了半个馒头,就觉噎得不行,抬眼望去,夜色四合,周边绝无人烟,地上隐隐泛起绿光。
不会有狼吧,元夕抱着那人想道。
“荒唐!”元德景一掌拍在床沿,引得自己咳嗽两声。
“元大夫,你别着急,我堂妹的侄子这几天给城里兵爷送饭,听说城外前些天是打了一仗,但我们有个温将军坐镇,呼揭人当即就退了三十里,温将军自己还带了人驻扎在那里,元夕不会有事的。”城里的屠夫老袁头给他递了杯茶,顺着安慰两句。
“这夯货,猪油蒙了心了跑出去,哎!”元德景回想昨日烧得稀里糊涂,只听得自己那傻儿子说了声要去个什么地方,他勉力应了声,早上退了烧,才发现元夕昨晚没回家。问了邻里几个人,说是元夕昨日里出门了,守城的官兵这几天一直看着不让人出入,他显然是从沙漠里走的。
“你也别急,我这就去叫我堂妹的侄子和兵爷说说,看能不能通融通融,派人去找找。”
元德景连道几声谢,起身将老袁头送出门。
长叹一声,他回屋躺下来,默默想着元夕会在哪里,会不会碰上呼揭人。
半年前呼揭人一鼓作气打下匈奴、乌孙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国,自以为底气足了,一举南下,听城里兵爷说,要不是今年贺朝例行西巡的日子提前了,巡检军与呼揭人在连延城外刚好碰上,还真可能叫呼揭人占了便宜去。
但西域一连串小国比驴蛋还小还多,元德景心道,好不容易拧成了一股绳,哪是这么轻易退兵的?呼揭人多半是绕过沙漠逃走了,这仗一时半会可打不完。
元德景不关心打仗的事情,只关心无端出门的元夕现在何处,倒不怕他迷路,只怕他误闯兵营,要被强逼着搜身,这比杀了元夕还叫他难受。
他看了眼窗外,还是天色灰蒙,沙尘扬起。
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