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决定(1 / 1)
北边儿简家军听说战得得意,人皆称,那一位简家二公子竟比他兄长还能征善战,治军又严明,所克之地,惩恶扬善,百姓皆安,主动向简家军送粮纳税,这样的人才,先前,竟是埋没了,其人又忠心不二,日日都要向锦城方向遥拜其主锦城王爷兰瞻,让那几十万军队皆以兰瞻为神人。
人们对简家军的动态的关心程度,一日日的,胜过西边儿赵家的动态,也听说,赵家和朝廷的大军僵持着,毕竟数量少,一日日,逐渐衰颓了下去。
若不是还有简家军这支反军,西边的战事倒是不足为虑,皇上几次三番向简荣铎下招安令,简荣铎一边向京城的来使表达自己仍忠于皇上的心,一边又向自己的军队大数朝廷之劣政,一路加紧行军,摧枯拉朽似的接连战胜,其实,也非是朝廷政治太过糟糕,只是简家世代的功勋名望,从未出过罪臣,简荣铎一路的战事,又从无败绩,叫原本就游移不定的人心隐隐向简家偏了。
市井上又不知何时起了这样的说法:说兰瞻乃天命所归,简荣铎便是天上的战神转世,生来就是为了辅佐兰瞻荣登九五的。
这说法越传越真,渔民在河中捕鱼,还捞上来一块儿石碑,上书:将星护主,皇天庇佑。
石碑连夜就被皇宫来人抬了进去,渔民因此而死,却仍阻止不了消息传出去。
兰瞻为主,简荣铎为将星,与此,不正是对上了?
皇上气得几乎没吐出血来,拿着宝剑恨不得将这石碑劈成碎块,他哪里不知道这是兰瞻故意为之,可百姓是不知道的,外头传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九皇子闻听外头一日日的战报,也不得不信他这位素来叫人尊敬的六哥,是真的反了。
内心的第一反应,竟是茫然地回顾了童年的日子——总是充满算计和勾心斗角的宫廷,他虽然没有母妃,却在父皇的宠爱下安然长大,兰瞻在一夜间失去了母妃和亲弟弟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闹着要找父皇,却在殿前看见了这样一幕:兰瞻跪在地上,不要命似的磕头,父皇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命令侍卫将兰瞻带下去。兰瞻拼命喊着“饶了母妃和矅儿吧父皇”,小小的身子却根本无法从侍卫手中挣脱。
他红红的,流血的额头,脸上闪闪的泪痕,都印在兰睽脑海中,他想要为这个哥哥求情,却看见父皇在兰瞻被带走之后愤怒地砸了案上的东西。
“孽子!”
兰睽回过神来,老迈的帝王靠着龙床喘息,“朕早该把他和那个女人一起杀了。就当没这个儿子。”
“父皇……”兰睽张了张口,想要问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究竟是没有这个胆量,他鼓起勇气,“儿臣斗胆,想去找六哥谈一谈,请父皇恩准。”
“找他做什么?你还指望和他促膝长谈一番就能让他罢兵就擒吗?”
兰睽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
他只是觉得,曾经那样为母亲和弟弟求情的人,不该干出谋逆这样的事……
“九皇子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天玑直视着兰睽,眼中带一点笑意,好像在给他机会似的,兰睽挺了挺胸,略带犹豫道:“儿臣……若是六哥真的不听劝告……儿臣,会替父皇……大义灭亲。”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四个字几乎微不可闻,皇帝的神色却欣喜起来。
“你下得去这个手?”
“儿臣说到做到。”
“好!”皇帝宣来纸笔,咳嗽着断断续续书完了一道圣旨,将他赐予兰睽。“睽儿,这道圣旨,给了你斩杀逆贼的权利……见旨如见朕,你,莫要让父皇失望。”
兰睽郑重地接过圣旨,手微微颤抖着,真的,要带着一道催命的圣旨去见兄长了?他暗暗地想,若是大皇兄没有死就好了,帝位会顺承,一切都顺理成章,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兰睽退了出去,皇帝的气消了大半,天玑微微笑着,“九皇子长大了。”
皇帝没有说话,眼神却是欣慰的,他挥了挥手,众人都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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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日日寒了,世上大概没有言穆这样谋逆王爷,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安居在锦城,仿佛外头高歌凯奏的军队不是他的手下,只有平日里与韩硕等人在书房议事时的肃穆气氛,才显示他仍是战局的操控者。
“王爷,有消息说京城里派了一只万人的队伍直奔向锦城而来,您怎么看?”
“万人的军队?锦城有青江这道天险,别说是万人军队,就是再多些也不足为惧。”言穆看向站在一边的韩碣,后者眼睛直直地看着空气,韩硕咳了一声,他方才回过神来。
“议事之时,你魂游什么?”韩硕厉喝一声,他对这个弟弟向来严厉。
韩碣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怎么能告诉王爷,仁恕替闻楚把脉之后留下了一些药就走了,而他问闻楚,闻楚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那沉默里,是透着绝望的。深吸了一口气,韩碣忍下心中的千头万绪,抱歉地低了头,“韩碣知错,只是有些乏了。”
韩硕看着他的确面色不好,便只责备地看了一眼,议事继续进行,言穆偶一扫向韩碣,见他仍旧怔怔的出着神。
议事结束,只有韩碣依旧侍立在侧,言穆喝一口茶,打量着他的神色,悠悠道:“说吧。”
韩碣愣了愣,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言穆眯起眼睛,“刚才众人皆在我没有问你,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方才为何事出神,总该说了?”
“属下……”韩碣跪了下来,“属下在想……前几日王妃说要去看望闻先生,后来私下问了我闻先生住在何处,属下以王爷吩咐令闻先生静养为由婉拒了王妃,在想这样做是否妥当。在王爷面前失仪,请王爷责罚。”
“是这事。”言穆略加思索,“这样说就很好。免你失仪之罪。”
韩碣暗暗擦去手心的汗水。
“说起闻楚,我许久未去看他了,等会儿,你就和我一起去一趟海棠别院吧。”
话虽如此,言穆先去的,却还是快绿阁,韩碣远远候着,言穆轻车驾熟从小门进入,上一次来还是送走陆回青的时候。
金堂望着马车远去的眼神始终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每当他想到金堂,就会看到那双眼睛。
金堂周围的小倌都已经被搬到别的屋子,整座小楼,几乎就是金堂主仆二人的地盘,还未至楼上,便听见一阵笛声,透着说不清的寂寥,听到这曲调的第一刻,言穆脑海中便闪电般地划过一些他极不愿意想起的场面——他听见年幼的弟弟呼喊着皇兄,着急地要追出去,却被宫人拦着,只来得及看到弟弟满面泪痕,被侍卫毫不客气地架走……
他摇了摇头,将这画面甩出脑海,淡淡的苦涩却还是挥之不去。
也不知听了多久,霁安走了出来,一下就看见了他,张着嘴望了望里头,似乎想喊,言穆摆了摆手,脚步轻缓地走过去,金堂依在窗边,金衣垂地,手中把玩着一根竹笛。
直觉告诉他,那并不是简单的眺望……
“听说京城杜老儿奏乐的本事天下第一,不知比不比的上你。”
金堂似乎被吓了一跳,几乎没把竹笛丢了,用责怪的目光扫了霁安两眼,便展颜笑了,“我也想知道,以后言公子得了天下,让他来和我比试比试好了,说不定,我也能得个天下第一玩儿玩儿。”
言穆站在原地,忽而轻声道:“我若得了天下,你愿与我共享么?”
“公子的天下,该与夫人共享才是。”金堂微微笑着。
言穆微微勾起唇角,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寒意,片刻,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不用说,也知道其中必是一根珍贵至极的簪子,这几乎已成了金堂每天必收到的礼物。
“我的耐心足够好。”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去。
这,才轮到闻楚。
一路上,言穆一言不发,韩碣亦无心猜测他的所想,直到进了海棠别院,言穆方才略略恢复了几分兴致,见到草木萧疏的庭院,便随口吩咐:“在这儿多栽种些常青花草。”
韩碣心里想着不知道闻楚现在怎么样了,闷闷地听着,眼睛四处搜索着那一道单薄的身影,没有看到闻楚,却看到一脸欣喜的燕鹜迎了上来,看见韩碣,却是顿了顿,表情有些不自然。
韩碣不动声色的,“王爷来看闻先生,先生在哪儿?”
“在书房看书。”燕鹜很守规矩的答了,一句废话也没有多说,自觉地站到了言穆身后。
韩碣扫了他一眼,见他并无多嘴的意思,也就暂且不顾。
走到书房前,房门关得紧紧的,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韩碣几乎要忍不住冲进去,言穆却已经先他一步推开了房门,闻楚站在书案边,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脚下茶杯的碎片。
不等言穆吩咐,燕鹜已经主动上前替他收拾,闻楚平静地看向韩碣和言穆,“王爷。韩侍卫。“
“本王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近来可还好吗?发病了不曾?”
正收拾着碎片的燕鹜低呼了一声,手上被割出了一道血痕,他抬头看了一眼言穆,遇上他后头韩碣危险的目光,立刻匆匆收拢了碎片,退了出去。
“发过两次,燕鹜给我服了药,没有什么大碍。”闻楚淡淡地回答着,语气忽然有些忧伤,“王爷的确好久没来了。”
言穆笑了起来,阔步走向他,韩碣早已习以为常,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只是,这一次,却是心如刀割。
他并不是怪闻楚依恋着王爷,也不是怪王爷将闻楚当做金堂的替身,他只是害怕了,怕以后连这样远远的看着他也不可以。
三年前他被派去接一个人,漆黑的夜,连星光都没有,他拉着马站在风里,火把被吹得倾斜,马车自夜雾中碌碌而来,没有马夫,他停下马车,揭开帘子,车里的人蜷缩在软榻上,白衣胜雪,清秀的眉眼仿佛散着月光。
他的身子颤抖着,韩碣上前查看,刚触到他被救命稻草般的抓住,贴上身来的寒冷让韩碣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在第一时间要推开他,却被死死地搂住,闻楚的呼吸就在他的耳边,不断喃喃着“冷”。
他身上有着淡淡的药香,充斥着马车和韩碣的鼻间,两个人的心跳贴在一起,隆隆地震颤着。
那是韩碣第一次被人抱,拥抱的感觉实在太好,他不知不觉地放弃了挣扎,随着闻楚倒在软榻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闻楚几乎是整个人巴在了他的身上,他怕腰间的剑隔到他,还特意解了下来,放到了一边。
车里很安静,风呼啸的声音都在车外,那是闻楚第一次病发,韩碣没有告诉任何,甚至连闻楚自己也不记得。
但他永远记得那夜,自己出奇地任他拥着,一边责怪自己越矩,一边暗地享受着,这样笃实的拥抱,逐渐复苏的温暖。
日暮时闻楚送言穆出来,站在门边,淡淡微笑,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王爷若是得空,就多来看看我吧。”
言穆回头一笑,“好。”
韩碣随着言穆出去,不敢做任何告别的举动。
“派人杀了陆回青。”他平静地吩咐着,就好像在说:“在这儿多栽种些常青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