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大阿哥(1 / 1)
珍妃被封在北三所寿药房中不见天日,皇上也被困在瀛台软禁起来,姑母重新掌权,废除新政,大肆捕杀维新党人,一时间人人自危,朝野一片惶恐。日前的计划无论再艰险,再激烈,终于都划归尘土,消失在这繁烟中,再难寻踪迹了。
原本的维新党逃的逃,死的死,顷刻化作鸟兽散。
一年之后,一切终于黯淡下来,慢慢沉寂。钟粹宫的太阳日升日落,竟就这样过了一年。
“娘娘”花青恭恭敬敬的把水烟递过来。
“前几日泽公爷合着大小姐进宫来了,问您好呢!”花青的手脚很麻利,就把烟点上。
那日公主进了宫“公主呢?怎么不在?”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并不见到公主那一身素色的衣裳,故而生疑。“公主用了早膳就出门去了,像是往北三所的走的。”
我原本侧伏着的,这一下坐正了身子。“北三所?”闻言一句,公主的去向已然猜得到,四下里只是默不支声了。
水烟的烟气带了水,一阵一阵的,吹了散,散了吹。
“今日太阳好,我们出去晒晒霉气。”我把烟杆子伸过去,整一整衣领子。这一身酱色的氅衣上面套上个金丝领褂,穿着看着周正,不像瘦骨嶙峋的样子,也不大能看出我原本的驼背。正正经经的,就像是个能母仪天下的人。
前脚扶着花青刚刚出了钟粹宫的门,长街上吵吵闹闹的。阳光正盛,刺眼的看不清那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就这样,南边忽然窜出来一团黑的东西,猛地就朝我撞过来。花盆鞋本就高底儿,我更是没站稳,直直坐在地上。
我这才看清了,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穿了件深蓝色的长袍子,右大襟镶黑边饰的马褂,两人刚撞了个满怀,他就利索的拾起地上的帽子,自顾自拍着土。
“娘娘,您没事吧?”花青也是吃了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样不懂礼数。”
“溥儁,你跑慢点!”后面迎着追上来的人这样叫着。
“溥儁?”我默默念叨着这个颇为熟悉的名字。果然不出所料,后面追上来的是三妹,自她嫁了端郡王,溥儁是他们的长子。
“皇后娘娘!”三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才打了个千。
“是溥儁!他都这样大了!”我有些惊喜的看着这个刚刚开蒙的少年,长得很俊。又不由得思索着,若是我也有个孩子,他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是,今天姑母传召,带他进宫。”三妹的口气中明显带着一丝的傲慢,是炫耀她的夫君,炫耀她的儿子,或者是炫耀她也得了姑母的青眼么?我心下无奈的笑笑,又有什么所谓呢。
溥儁今年十五岁,个头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一双眼睛总是不安稳的朝四处转着,发出光来,仿佛总是找不到能让他感到满意的东西,又好像一切都让他非常好奇似的。他的手脚也和眼睛一样闲不住,总是不停的变换着各种小动作。
后来他总算是在母亲的喝令下朝着我这个姨娘行了个特别不规矩的礼。身上行着礼呢,头却抬得高高的,让人看得没有一点尊敬的意思。罢了罢了,到底是三妹的孩子,作为长辈我自然是不会计较的。
“那妾身就先告退了!”三妹摸了摸孩子的脑门。
“去吧!老佛爷的事不能耽误了!”我轻声慢语的朝着他们母子说。正转头预备走来着,溥儁跑过来推了我一把,一只手就将我头上的玉簪子抽下来。“额娘!这簪子比你那只好看!”他这样说着。
花青那边只顾着扶住我,竟也没防住,眼睁睁看着那孩子从我头上抽走了簪子。
万幸只是支不打紧的小簪子,否则,皇后披头散发的站在别人面前,实在是颜面尽失。
花青悄悄凑到我身边,低声问着“娘娘,这……”
“回宫!”我懒懒的说了一句。
这才刚出钟粹宫,就遇上了她们,散步的心情到底是没了。溥儁就这样无端端的抢了皇后的簪子,还戏谑皇后,说出去面子上还是挂不住,三妹也到底尴尬些,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动不动的。
回了宫,一盅六安瓜片都没喝罢公主就已经回来,脸上挂着什么事的样子。
“公主去见过珍妃了?”我端着茶碗,盖子轻轻撇了两下,茶叶都撇过去,又游荡回来,又被撇过去,一遍又一遍,寻找一些打发光阴的方法慰藉。
“她端的可怜,每天只给递一顿饭的,还不准奴才和她说话,这天寒地冻的,寿药房的窗户纸也是破烂的,看着都冷。”公主脸上的神色郁郁的,她心里总忘不掉隔着窗子,珍妃还是朝着她行上个大礼,临了含泪道“若有什么变故,还请大公主一定保全皇上才是!”一个女人一朝至此,尚且言辞恳切的祈求别人保全皇上。自她进宫,她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无非是绝望又深沉的爱。
公主上下打量着我,让我有些莫名。
“怎么?是今天的茶不合口?”我笑着问道,语罢又摇摇头“不对,花青最清楚你的喜好,断然不会弄错的。”
“是想着珍妃可怜。”公主叹气道。
“可不是呢。”春日里抄了景仁宫,珍妃的宝玺收走了,册文也交回造办处去炼了,抄宫时各种打扮衣服,新奇玩意,更是收拾出几大箱来,照片也多,有她一个人照的,也有和皇上合照的,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只是这些都按着老佛爷的意思拿去烧了,这想来是珍妃多年积攒的心血,这一下全都在炉火里头灰飞烟灭,也算可怜。想到这,我应了公主一声。
“皇上那边看的严,想看也看不到,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的境地。”公主摇头道。
我不做声响了,只默默的喝茶。
“哎,你可听说了?”公主的神色微微一变,可总体上还是不怎么舒畅。她总是这样皱着眉头,年纪轻轻的就显老,如今,大约早已经忘了公主年岁几何。“老佛爷今天早上莫名其妙的招端郡王一家子入宫,还把他们的长子溥儁留在宫里。”
“留下?”我的眉头微微跳动着,这个外甥,是当真不怎么招我喜欢。
“老佛爷这忽然一下子……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公主一声响促,露出一点点白牙,
“我这外甥在京里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生性顽略,做事无法无天的,老佛爷这么做,我也实在是不明白。”
“这宫里,真是一天一个样,也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变!”公主仰仰头,后颈发出微微的清脆声响。
大约公主也晓得没有什么过于重要的,也只是默默地低头喝茶不语了。
公主出宫之后已经是下午的时候,我向来是不怎么午睡的。估摸着姑母也该是午睡醒了的时候,我这才到储秀宫一趟。
很远很远就听到储秀宫里吵吵闹闹的。姑母是向来不准人在她宫里吵的,虽然她爱听戏,自己也爱唱,但那都是要到宁寿宫畅音阁才准的事情。这一下如此大的响动,还真是出了奇。
“呦呵,娘娘您可来了!您把这小祖宗带走吧,吵得老佛爷脑仁子都要疼了。”迎面碰上的就是李安达,做了一副苦瓜脸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我伸指头指了指殿内。
李安达跟在我身边,缓缓的走。“哎,可不是今个儿上午,端郡王福晋带着大阿哥入宫。”他像是要一口气倾倒苦水似的。我愣了愣旋即道“大阿哥?”
“您瞧奴才这记性,老佛爷刚封的,过继给穆宗皇帝为嗣了。”他语气急,说的也快“老佛爷说要大阿哥习惯习惯,叫他在宫里住两天以便过些日子进宫,谁知道这是请了个祖宗来了!这大阿哥和宫女一言不合,吵吵闹闹哭个不停啊,声音是震天响,怎么哄都哄不住!”他本就上年纪,脸上褶子多,这一句出来,五官就像是要皱缩到一起去了。
“这……过继给穆宗皇帝,那咱皇上……”我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旁的,旁的奴才也不清楚了!”他见我并没有应承下来。“哎呦,奴才求您了,您是大阿哥的亲姨娘,关系比老佛爷总近些不是,您哄他没准还听两句!”
“成!”我瞧他也只想把这刺头快些扔给我,并不像再多说些什么的样子。“本宫带着走就是了!”
未几,溥儁叫宫女领了出来,还顶着个花脸,哭的一点也没有累的样子。说来也奇怪,这才出了储秀宫的门,溥儁立马就不哭,用袖子抹了两把,笑的没心没肺的样子,还动不动回头看着储秀宫的方向。
我哭笑不得“你怎么,这就不哭了?”
“我是哭给姑奶奶看哪!”他说话也轻佻。“那宫女伺候的太不顺心了,我哭一哭叫姑奶奶好好收拾她!”他冷冷的笑了一声。
“大阿哥,在宫里不能叫姑奶奶,这不合礼数,要叫太后老佛爷!”花青低着头轻声对溥儁说道。
溥儁翻了个白眼似的“是姑奶奶说的,叫我把宫里就当家一样。”花青尴尬的笑着“老佛爷向来客套的,您懂礼法些,老佛爷自然也就更喜爱您了是不是?”
他转头向着花青,“啧,你,不如储秀宫的那些宫女儿年轻娇俏!”
“奴婢原也是桂公府上的丫头,随着皇后娘娘进宫的,已经有些年头了。”花青走着路浅浅的行上个礼。
“就凭你一个宫女,凭什么来教训本阿哥?”溥儁说的趾高气昂的,似乎自己就是这紫禁城的主人。
我淡淡的含糊一句。“你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却很快就埋没在人群匆匆的脚步声中,这脚步不疾不徐,就朝着钟粹宫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