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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二十六、赠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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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咸阳花市如灯昼的那个夜晚,商橒看了许多,也想了许多。她忽然就想到之前遇上的那位杏衣女子,风姿高华,不染尘烟。当她说起她的夫君时,眼中流露出的复杂神情是商橒从未在任何人的眼中看见过的。其实她很想问问乌凌,是不是他对自己的妻子也有那样的缱绻之情,可惜昨晚只顾着伤心了,没来得及问。

本来还想着等到天明再去一趟颜府的,毕竟颜桓老先生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言辞虽有偏颇,却也不无道理。反而是她,明明答应不生气的,结果还是那样无礼的跑开。可是颜路却告诉她不用了,他从怀中拿出一柄青铜短剑,交到她手中时顺势也牵住了她的手,与她并肩漫步在繁华的街市中,他的声音轻柔,用着只有她能听见的语声说:“这是伯父让我交给你的,这柄剑对于颜氏一族来说极为重要,上面的青铜铭文还是周公亲手刻下的……如今,阿橒,便由你来保管了。”

商橒一愣,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这一席话代表着什么。她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觉得事情不该会这样如此极速的峰回路转,心中忽然闪过一念,她看着颜路问:“先生……是不是你说了什么?”

颜路轻笑,并不言语。商橒将目光自他脸上移开,又盯着花灯看了好一会儿,低头沉默了许久。她知道颜路与张良一直都很好奇萧子倩的身份,而且他们似乎也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她不常跟萧子倩在一起,只偶尔听颜路谈起她时,总是有欲言又止的感觉。即便萧子倩隐瞒了许多东西,张良还是将她带在了身边,商橒觉得,或许这位为后人称道的千古谋圣,是喜欢萧子倩的,只是这样的情愫还很朦胧而已。

“怎地忽然不说话了?”

颜路抬手揉揉她蹙着的眉心,忽而笑得揶揄,“阿橒,嫁给我,你不开心么?”

“……”

他抬起她的脸,低垂着眼与她的眸光相对,感觉到她的逃避,抚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收力,“阿橒?”

商橒红了脸,却出乎意外地将颜路的手拂开,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又将眉头深深蹙起,背过身子说:“先生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跟阿橒说,那日子倩生病被张先生带来你这里,阿橒分明听见了,你跟她说‘潜龙勿用’……你……你从来没有那样跟我说过话,总是把我当做小孩子……”

颜路淡淡一笑,正过商橒的身子,他低头问:“哦?这么说来……阿橒,是不高兴了?”

商橒将头一偏,轻轻哼了一声。

“好了,阿橒。”他对着她宠溺一笑,为她拂开散落在她头上的柳叶,“子房做事向来有自己的打算,即便是身为他的师兄,也不好事事都问。子倩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她在子房身边,或许能说一些我与掌门师兄都不便说的话。”

“那我呢?”商橒忽然问,“我有主见么?”

颜路依旧还是淡淡一笑:“有的。”

这下商橒又沉默了,颜路的回答明明就是顺着她的,可是她心里就是不舒服。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样的感觉到底是因为什么。商橒觉得不能在这么无理取闹下去,否则连她自己都会觉得很讨厌,于是她转移了话题,刻意忽略掉自己心中的那一抹不快意。

“颜老先生……”

“阿橒。”颜路打断了她的话,她看着他,他笑着说,“阿橒,该改口叫伯父了。”

商橒一愣,却还是死鸭子嘴硬道:“不改,我们还没有成亲……”

“那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商橒看了一眼手中沉甸甸的剑,再抬眼时说:“……青铜剑。”

“……”

此时已入深夜,咸阳街市上依旧灯火如昼,这让商橒颇有后世元宵节的错觉。“秦”这个字,在她的脑海里一直都是厚重的,秦国、秦地、秦人……这个从戎狄部落里拼杀出来的部族让她敬佩,当年的兵出函谷,如今的一统天下……

“先生,忽然想问你到一个问题。”

“嗯。”

“各学派之中儒家学子读书最多,倘若……倘若有一天这些书都被禁毁,先生……会如何……?”

商橒问得小心翼翼,可是颜路在听了她这一席话之后却并露出没有她想象中的神情,哪怕是蹙一下眉头。他一袭白衣不染尘世的味道,淡淡地看着河上飘移着的河灯,再淡淡地说:“阿橒,你所说的,可是商鞅变法中关于‘燔诗书’的法令?”

商橒愣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几年之后的焚书令。

“掌门师兄曾说过,儒家可以不成一家,但是儒家学说却是一定要流传下去。”颜路的唇角忽而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易》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商橒沉思有顷,这个问题一直让她惴惴不安,她很早之前就想问出的,只是一直没有那个勇气。眼看时间在一天一天的流逝,商橒的心也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今日终于问出这句话时,颜路的回答却让她觉得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会在他的身边,正如那日的誓言——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她也淡淡笑着:“先生的豁达,的确是商橒不能及的……”

人群中忽然传来俏皮的声音,商橒侧头,正见一少女挽着男子的手,调皮地眨着眼睛,弯弯的眉眼如空中那一轮皎洁的月。她说:“夫君,我喜欢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类似的话商橒在三年前也对颜路说过,她向来就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姑娘,哪怕是一句话,也能让她留意很久很久,只要是她在意的,她就会尽她所能去捍卫,即便弄得她自己一身的伤,也在所不惜。萧子倩曾说,商橒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异常的坚韧,不为任何外物所动,这样的执着,世间又能遇上几人?

颜路似乎也被那句话吸引了注意,他将商橒又拉近了一些,彼此气息纠缠。商橒迎上他的眼,笑着说:“我还以为这句话是我的专利呢,嗯……不行,我要想一个别人都想不出的话,你说好不好?”

颜路笑笑:“你呀。”

商橒挽住颜路的手,脸上带着笑,话里却是极为认真,“先生你刚才不是说要娶我嘛……那……你只娶我一个好不好?”

“阿橒……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在颜路充满疑惑的声音里,商橒的脸终是被这绚烂的花灯染红,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也许这在别人看来不是很好,没有一点情调,可她不是她们,说不出太过暖人肺腑的话,学不来回眸一笑的风情。

商橒的不安颜路一直都知道,她曾问过他,如果哪一天她真的消失了,他会不会难过?颜路问她为什么会这样想,谁知商橒给他的答案是,他太过云淡风轻,温文尔雅的性子掩饰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即便待她与旁人不同,可是,她还是会忍不住害怕。

还没等到颜路的回答,商橒却先说了,她说的时候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泪水已朦朦胧胧地笼上了她那双好看的眼眸,她说:“我会难过,会很难过。虽然……离开先生能看见我所思所想的人,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先生也变成了阿橒心中所思所想的人啊……”她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上,淡淡的有一丝香味,“我喜欢你,这和对父亲、母亲他们的喜欢都不一样……”

颜路抚着怀中女子的一缕长发,淡淡微笑:“阿橒,我记得你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姑娘……三年前的你和三年后的你,可知变了许多?”对上商橒越来越忧伤的眼,她张口想说话,却被颜路一指压住,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可是,无论是怎样的阿橒,我都喜爱。”

忧伤的眸子瞬间又换上了喜悦,她圈着他的脖子有些不依不饶的问:“那么先生说说我哪里不一样了?为什么都喜爱呢?还有还有,你的‘喜爱’……是指的哪层意思啊?”

颜路以指轻点她的鼻尖,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自是知道商橒的性子,一定会继续追问。索性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轻柔得仿佛如翻飞在春日里的桃花,绚烂而又柔美。

即便是这样的令人沉醉,她分明还是听见了他说:

“阿橒,别走。”

眼中又蓄满了泪,眼角却弯弯地笑了起来,泪随着那一个好看的弧度滴在了他的白衣上,她也轻柔地回答:“好,我不走。”

如今,他将那柄象征着颜氏一族荣辱的剑交到了她的手里,商橒却觉得这不仅仅是一把剑。接剑时她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盯着剑鞘外的纹路看了许久。

她在害怕,害怕这样的相守不过天际划过的一线流星,待梦醒了,身旁她深爱的男子……不见了。每每在黑暗中惊醒时,发现自己还在淇澳居,商橒狂跳不已的心就会慢慢恢复平静,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害怕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从什么时候起,她只想待在这里,待在有他的地方……

“……先生,三年长么?”

手中握着青铜剑,她抬眼问他。忽略身后的三千繁华,她的眼里,一直都只有他,不管是藏书阁里手中拿着一卷书简的他,还是在六艺馆中认真授课的他。

颜路闻言摇头:“不长。”

“那短么?”她又问。

“也不短。”

“既然不长也不短,如先生这样让人看了一眼便能记上一辈子的人,又如何会喜欢我呢?明明……明明喜欢你的女子是那样多……”

那日在小圣贤庄的后门,她看见了一名娇俏的少女递了一支彤管给他,所谓“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那只彤管的确很美,可商橒却没那心思去欣赏,她心里酸酸的,即使后来颜路拒绝了,心里还是不舒服。

她的脸忽然被一双温柔却不失力道的手抬起,刚好对上那双总是令她沉醉的眼,颜路只看了她一会儿,随即便将她带进他的怀里,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可他却只唤着她的名字——“阿橒。”

“阿橒,以后唤我的名字罢。”他在她的耳边说,说得轻柔。

商橒抬头,“名字?”随即她微扬唇角,“……无繇……”

翌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颜路便把商橒唤醒,依稀之间,她似乎听见颜路说今日带她去祭祖什么的?商橒恪酢醍懂地“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倒头就睡,颜路无奈,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本来是打算骑马的,看来现在得用马车了。

耳边隆隆的声音让商橒蹙眉,她觉得自己睡得很不安稳,可额头上分明有一支手在温柔地抚开她紧紧蹙着的眉头。

是谁……

她在心底发问,四周漆黑一片,时而会传来一两句喧嚣的声音,似乎是叫卖声?又似乎还有其他别的声音掺杂在其中,她听得不真切,慌乱中想睁开眼看看,无奈任她费多大的力也无法拉开一条缝隙,她抬起了手,被颜路握住,他在她耳边低唤:“阿橒,醒醒。”

这一声似有牵引力一般,商橒缓缓睁开了眼,眼中不甚清明,还带有朦胧之意。当意识到她不是躺在客栈的榻上而是在颜路的怀里,而且他们还正坐在一辆极速前进的马车上时。商橒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这……是要去哪儿?回去了?”

颜路梳着她微乱的头发,笑得揶揄:“忘了?方才才说要带你祭祖。”

“祭祖?”商橒一愣,“这、这么快!”

颜路点头,将她乱动的头按住,左手是一条青色的发带,正缓缓地帮她系上,“祭了祖,我们就回小圣贤庄。”

“回庄……?”商橒不解,以她对礼制的了解,似乎这样的做法是不对的……

颜路则只是笑笑:“阿橒,你会想子倩在你的身边罢?那日你与她在闻道书院旁的亭子里合奏的……可是《空山鸟语》?”

她记得她曾跟颜路说过这首曲子,这也是她在老师那里学的最后一首曲子,本来还有许多地方拉得不好,她还有许多的疑问等着去问,可惜……后来在小圣贤庄,她便常常拉这首曲子,当做乡音,以解乡情。

颜路说得不错,她的确是希望萧子倩能在身边的,她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在这个没有亲人的这个时代,凭借着那一曲《空山鸟语》,曲意之间尽是怀远之意,而这样的含义,除了颜路,便是萧子倩最明白。

商橒忽然回身搂住颜路的脖子,肆无忌惮的在他怀里蹭了蹭,“无繇,谢谢你……”

颜路拍着她的背脊,轻笑道:“都这样大了,怎地还像个孩子。”

马车这时已驶入了郊外,清新的空气即便是厚重的车门也挡不住,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拉车的两匹马同时发出一声嘶鸣,赶车人一声吆喝之后车便停稳当了。接着车门被推开,颜路对着商橒笑道:“先下车,伯父他们就在前面不远处等我们。”

对于颜桓老先生,商橒还是心有余悸的,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那位看起来很严肃的老人了。颜路说她应该称呼他为伯父,商橒也觉得是应该这么唤,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怎么也唤不出的,除了心理上的生疏,还有习惯上的不自在。

商橒深切的知道,这一步只要迈出去,她便再也不能回头,或许日后便将永远地留在这里,这几日她一直徘徊不前,也一直在思索,从萧子倩的口中,她隐隐得知他们之所以能来到这里,似乎与阴阳家有莫大的联系,倘若将这一切都弄明白,或许回去并不是痴心妄想。

颜路已先行下了马车,他并没有催促车内的女子下车,虽然她不说,可颜路还是知道她心里的矛盾,这样的取舍对任何一个人都是残酷的。即便如商橒这般豁达,也不免耽于悲伤。将手伸给颜路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颤抖,而颜路则是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在她下车地那一刹那,他在她的耳边说:“阿橒,一切有我。”

商橒抬眼,颜路依旧是淡淡地笑着,对于她充满疑问的眼神并不回应。她觉得,或许颜路是知道的,所谓“知易者不卜”,他这般博学,即便通天彻地,又有何讶异?

颜桓率领宗族的族人已在祖庙等候了多时,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生气,也没有将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初见商橒时,这个姑娘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没有许多女子有的矜持,她的所有情绪皆可以从她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出来,或悲,或喜。

或许正是这样的毫不隐晦让商橒与这个时代的气息有些格格不入。颜路之前在书信中说了许多关于商橒的言论,颜桓虽然不能苟同,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思想也算得上是新颖。总比那些拿着书死背的要强。

直至见到商橒本人,自己无意中的那一句“不孝”触动了她隐埋心中的最大伤痛,她是一个倔强的姑娘,明明说话的声音都已有些颤抖带了哭腔,却还是未在他面前掉下一滴泪。在她走后,颜路对于商橒的来历做了一番解释,颜桓沉默有顷之后,便转入屋后的密室将那柄青铜剑取出,让颜路亲自交到商橒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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