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2(1 / 1)
直到罗科德远去的身影在暗夜中消失,藐旖定了定神,向街口某处的巡逻士兵走去:“带我去苏摩庄,我要见胡齐沐琮,我有关于人鱼的消息要告诉他。”
慕奕涟这几天在水中也并不好过,一旦远离汝亩渠的范围,越往深海便越是危机四伏。人类在海里靠近海尊国度的几百海里内设置了悬浮性水雷,水流速度稍快一些就会引爆。还有大大小小的渔网几乎遍布在任何一片水域,他不得不动用法力堪堪感知四周的一切,小心应对。
一行人鱼分散了又聚合,聚合了再分散,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天才接近了国度。
慕奕涟熟练得躲开一枚水雷:“人类没有再攻打海尊国么?”
“他们做不到,自从海啸之后,人类的深海攻击力大大下降,这些水雷也是近几年逐渐留下的,可这样一来,他们的潜艇反而更难以靠近了,再加上尊主的法力留有结界的力量,所以两方僵持至今,没有再大规模开战。”
“我们为什么不迁址?我是说,海底那么大,为什么非要在这里生活?如果我们换一片水域,或者那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还是可以在那里过逍遥的日子。”
“因为弥尔因河在这里,只有这个岛上的弥尔因河水能提供孕育我们的养分。”
“那他们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就这样保持和平现状不行么?”
芙玫瞪大了眼:“和平相处?!少尊主,您不认为我们因该复仇么?!人类就是忌惮我们海尊的势力,他们知道少尊主您的存在,害怕我们寻仇,所以才急于把一切机会扼杀在萌芽之中。”
复仇?慕奕涟愣了愣,随即暗自轻笑:在成为少尊主之前,的确有过那轻狂的气焰。即便只以为自己是人类,仍衷心希望人鱼能平反雪恨,只是现在换了身份,无论这尊贵的头衔、天赐的法力、还是众人鱼的期许,都让他在几乎被压垮之后重新觉出了这重担的意义。
他不再是个任性蛮横的孩子,而是一国、甚至一个种族的君王。无论公民还是战士,他们都不是满足他复仇念头的棋子。他要做的不是不计一切代价杀灭仇敌换取一时畅快,而是复国。
慕洛嫣曾在耳边一再低诉的那些事,他至今记忆犹新。人鱼们原本生活得平和安详,在水底悠游自在无拘无束,没有任何烦扰甚至出格的欲望。他们喜欢人类的食品和用物,也对陆地的生活充满好奇向往,甚至喜欢与人类交朋友。他们喜欢优柔的海水在鳞片上冲刷,也喜欢阳光空气轻抚肌肤。上天既然给了人鱼幻形的能力,就证明了他们拥有在人间徜徉的资格。
没有仇恨、没有杀戮、不需要掩藏和躲避、没有敌人、也不用离开故土。这才是作为人鱼新王必须为他的子民追回的,逝去已久的生活。
还有藐旖。每次提到战争,她眼底的无奈和矛盾都让他心痛。他分明听见她在他熟睡时低声哀求,不要杀死她的父亲。他清楚得知道,藐旖和所有善待人鱼的人们,都希望有一天可以回到和平共处的日子。而那些人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
所以他提出要与岛主面谈,希望能通过谈判和协定,结束这无休止的仇怨。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会无限度妥协,做错事的人必须受到惩罚,至少现在被拘役的人鱼必须得到公证的说法。否则,那所有关于和平的希冀只是空中楼阁,他不愿单纯得以武力和法力制胜,但不代表他不会去做。
慕奕涟从寻思中缓过神来,看见了那片曾在梦中见过的蓝色光晕。
“到了。”芙玫轻声提醒。
慕奕涟轻轻摆动尾鳍,怀着复杂的心情靠近自己的故乡。
梦中所见的六芒星仍然存在,只是原本六芒星外延铺展的人鱼换了队列,恭敬得悬浮两遍,铺出一条道来。
“恭迎少尊主!”
水中声波掠过耳膜,如泣如诉。
慕奕涟渐渐靠近六芒星的中心,那一圈人鱼男子正手拉着手,以自身的法力和来自涟缇亚散出的光晕相互辉映。
他从他们上方掠过,直接落定在涟缇亚面前。他依旧低垂着头,维持着苍白的沉睡容颜。
“父亲。”慕奕涟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湛蓝的发丝在海中轻轻波荡,而涟缇亚依旧没有反应。
“怎么才能让他醒来?”
离他最近的人鱼男子恭敬垂首:“尊主以自身法力维持至今,已无力再唤醒躯体。”
慕奕涟心里一紧:“传送法力也无用么?”
“属下不知,但可尽力相助。”
说完这句话,人鱼男子换了队形,在慕奕涟身后排出三角形队列,每人向前搭着手臂,直到第一人双手按着慕奕涟的肩膀:“少尊主,请施法。”
慕奕涟知道这是要汇集所有的力量于一体,他合下双眼催动体内的力量全部集于掌间,又紧紧握住涟缇亚的双手,心里暗自祈愿:“海尊之神,请助我一臂之力,令尊主涟缇亚苏醒。”
他感觉到有暖流从身后源源不断得涌来,通过他的身体汇集到掌心。这一刻所有人鱼都屏息凝神,以最深的愿力祈祷那心力耗尽的人鱼男子复苏。
四周水波流转,卷涌不休。
似乎有异样的声波震入心底,慕奕涟睁开眼,见涟缇亚正用那双湖蓝的眸子注视着自己,那一眼,有感恩、眷恋、欣喜。他近乎贪婪得看着自己的孩子,他所有的一切。
而那双眼终究一丝丝黯下,很快便没有了光泽。
“孩子,对不起。”
“父亲!”慕奕涟将下滑的涟缇亚稳稳托住,感受他无力的身躯,心里一片仓惶。
“孩子,你终于回来了。”涟缇亚的语声细若游丝,却仿佛一下下打在慕奕涟的心底,“让你受苦了……以后,海尊族就交给你了。”
“是,我回来了。父亲,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还有我们的子民,你要……善待他们。”
“是,我一定会的!”
“你……一定要……夺回我们的弥尔因河,要……让我们的……子民……过得安心。”
“好,我知道。”慕奕涟手足无措得看着涟缇亚的生命气息一丝丝远去却毫无办法,他用尽力气试图将法力输送进他的身体,可那就像灌不进关闭容器的水,一再传送,一再散逸。
“对不起,父亲,我来晚了……”他想起失去母亲的那一次,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无声哭泣。而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见面的父亲,却又要离他远去么?可是在这水里,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涟缇亚无力得摆了摆手:“别再为我浪费法力了,我本也到了寿终正寝的年纪,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欣慰的笑容,随即又勉力抬头向众人鱼:“我向你们道歉,没有保护好你们,没能给你们一个美好的家园……对不起……”
海中顿时扬起悠扬哀伤的声波,像是一种悲伤到极致的韵律,优柔婉转,萦绕不去。慕奕涟这才明白,这是人鱼在水里表达悲痛的歌喉,因为流不出眼泪,所以那闻者断肠的音韵便是心底最深处的哀切。
“孩子……孩子……”涟缇亚用力睁大眼睛,仿佛想要将爱子的模样刻入灵魂:“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慕奕涟。”
涟缇亚恍然,竟是一副幸福的模样:“慕奕涟……慕奕涟……嫣儿费心了……”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得死去了。
一个年近千岁的海尊之主。
慕奕涟的亲生父亲。
在死前的这一刻,他流露出无尽的悔恨和抱歉,却惟独没有提起复仇。
慕奕涟忽然觉得,或许除了这个死去的君王,再没有谁会懂他的心,懂得这份荣耀背后所背负和隐藏的孤独。
只这片刻的相见,又匆忙的离别,却仿佛剜去了心里的一整块,空洞得甚至无力疼痛。
从很小的时候起,慕奕涟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坚持着某项大业,也在找寻自己的途中。总有一天他们会相见,他会慈爱得看着他,给他能给的一切。
即便没有慕洛嫣的灌输,慕奕涟也会这样想,仿佛他生来就知道这一切,而他所有的按捺、等待、远比别人早熟懂事的心,都只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他要见到自己的父亲,他伟岸而耀眼,顶天立地,只要站在他面前,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是这个男人,见面的时候他昏迷着,醒来的时候奄奄一息。他的容貌依旧年轻俊朗,而他的眼神却苍老混浊。他只说了那几句话,反复得道歉、嘱托、留恋,和所有弥留的老人一样。
不,他们又不一样。慕奕涟没有因为涟缇亚的表现而失望,却因他的匆忙离去而无措。他是他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心理支柱,即便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后,他依然侥幸得以为父亲能康复,给他循循善诱的教导,陪他一起为海尊族的命运而战斗。
可他没有,他走了。
从此没有人可以并肩作战。
从此又回孤身一人。
他抱着涟缇亚冰冷的尸体,四周萦绕着悲伤的韵律,没有眼泪。他又开始想念藐旖,肆无忌惮的思念锤炼着正在受创的心,此刻他只想回到地面抱着她痛哭一场。
可转身,还是伏跪一地的叩拜:“尊主节哀!”
现在,他是尊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