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二十八 开棋式(1 / 1)
夏目和猫咪老师上演那样一出,我回到家,也没有心情和佐为对局了。
我决定早点睡觉。像十番棋那样严酷的比赛,准备反而是次要的,休息才排第一位,否则下到大脑缺氧是分分钟会发生的事。
我没想到自己紧张得连觉也睡不安稳。我梦到一个黑暗的房间,有个小孩在哭。
他说,我害怕离别。
我想对他说“不要害怕”,就在这时,见到一抹纯白光芒。佐为的幻影在光芒里浮现。脚下出现晶蓝色双城,我被佐为逼到无路可退,剑光一闪,我血溅五步。
在感觉到疼痛的那一刻,我苏醒过来。清晨的光线安详地照在院子里,一片枇杷叶飘落到绯红纹付羽织袴上。梦中要把我斩于剑下的佐为,就在长廊与夏目促膝谈心。
我到浴室洗漱,穿戴好金色和服。站在镜子前,我看着里面的另一个自己。要是忽略眼下的黑眼圈外,镜子里的年轻人依然是英气勃发的。我把水拍在脸上,伸手擦拭镜子里湿漉漉的面孔,一遍一遍地对他说:“进藤光,不要害怕。”
——不管是接下来的“世纪之战”十番棋,还是离别,都不要害怕。
准备好一切后,我走到院子里,对上佐为的眼睛。佐为立在门前,绯红云纹礼服光艳如朝霞,绝美大气中透露出凛凛威仪。
“小光,准备好了么?”他轻轻问,声如一丝气流。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棋院的车子已经来到门口接我们,穿着和服的筱田老师和仓田先生都下车来。
“我和滋叔叔明天会来看你们下第一局的。”夏目说。
仿佛想要抚慰我一般,夏目伸手捉住了我的手,好一会儿才放开。在他松手的那一刻,我又骤然收紧了手指。直到佐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才放开夏目。
“贵志对我说了昨晚的事。”在车上,佐为对我说,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小光,谢谢你愿意尊重贵志的决定。”
我说不出话,只艰难地“嗯”了一声,扭过头去。
去镰仓芝公园一路无话。“世纪之战”十番棋赛,一分一秒地逼近。
未到芝公园,就看到一大堆记者棋迷等候在那里。那□□短炮的阵仗叫我震撼。记者中除了中日韩外,还有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全世界对十番棋赛的热情与瞩目。我与佐为一打开车门,镁光灯便四起,把我的眼睛刺得泪水都流出来了。
“进藤棋士,世纪十番棋赛在即,请你说一说自己的感受吧!”
“藤原先生,本次棋赛的对手是自己的弟子,请问会下出怎样的棋局呢?”
……
佐为姿容端庄,面无惧色,对围上前来的记者亦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他优雅地振一振广袖,语气舒朗:“会与光下出最好的棋局。”
对于佐为来说,千年都过去了,连江户御城棋也见识了,没有大风大浪动摇得了他。但是,对于我来说,可就太不一样了。
我在人前表现得成熟冷静,可我自己清楚自己有多软弱。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尽管拿了折扇,依然止不住地发抖。
佐为仿佛知晓我紧张,体贴地伸手覆过我手背,与我十指相扣。然而,这并没有让我好过一点。
我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身边的佐为。
之前我只在红叶馆外略略窥见明石馆。此时真正走入馆中,像走入另一方流丽古雅天地。明石馆作平安时代建筑规制,棋具花器,名贵漆盆,陈列馆中。我再次看到那架光源氏公子与明石姬在浦上挥别的浮世绘屏风——明石馆,正得名自《源氏物语》的“明石姬”。
不久,塔矢名人、桑原本因坊、报社主笔和记者、日本棋院的理事和监事等人都一一出席了。他们都身穿礼服。一行人中有两名头戴簪花、服色亮丽的女子,分别是记谱者绪方由梨子和负责茶水的工作人员川添真由。
身穿紫色和服的川添跪在浮世绘屏风前端起茶壶,往杯中倒出通透碧茶。白烟袅袅,氤氲了棋士们肃然面容。佐为在接过川添的茶杯时,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置身于平安时代设计的建筑中,佐为一定想起了紫式部吧。
由梨子身穿玉色绣粉樱和服,整个人宛如一枝清丽梨花。她似乎第一次穿复杂礼服,手不知往哪儿摆,再看我和佐为拿了折扇,羡慕地自言自语道:“如果我也有一把折扇就好了……“
参加开棋式的棋士们在明石馆中纷纷落座。我和佐为在大厅壁龛正面相对而坐。由梨子正敛衣坐到我旁边,眼睛拂过我面颊,顿时变了容色:“进藤?”
我在方才就感到胃部有抽搐感,但我记不起自己吃错东西。也许是因为我太紧张而导致的心理作用吧。我示意由梨子自己无事。
由梨子想对我说别的话,却来不及了。川添和别的工作人员已将棋盘摆到我们中央。在座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刺眼的镁光灯在周围闪烁个不停,摄影机也开始录影。
棋院监事与报社主笔都走到台上致开幕词,最后,棋院监事宣布:
“第三届藤原十番棋开棋式现在开始。”
佐为敛衣跪坐到棋盘面前,展开蝙蝠扇,缓缓扬起头来。凌厉面容凝固在雪亮的镁光灯里,像拔刀出鞘的古代武士。
我感到胸口一阵窒息。一双手,十只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了。
“进藤!”看我愣在那里,心直口快的由梨子忍不住出声提醒。我惊醒过来,忙低头向佐为行礼。鞠躬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困难了。
“请两位猜子。”
我想拿起棋盒却拿不稳,双手一个剧烈颤抖。我眼睁睁地看着棋盒掉在棋盘边,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与此同时,胃部也传来一阵抽痛。我慌忙弯腰拾起棋盖,不知不觉间大汗淋漓。
“小光?”佐为当下就启唇。声音虽小,却溢满担忧。在座棋士中也出现了一阵骚动。
开棋式,其实最是简单不过,猜子决定之后顺序,黑白各下一手便封盘(封盘,就是棋手退到隔壁房间去,在棋谱上写第二手,然后封到信封里。信封等明天下第一局才开启)。
也就是说,今天的棋盘上,只会出现一颗黑子。
开棋式,虽然是日本大型棋赛所谓的“繁文缛节”,却也能有效缓和棋士的情绪。我本以为,自己在开棋式不至于过分紧张——却没想到,只是猜子和下第一手,就已畏惧如斯!
猜子。棋子散落在棋盘上发出混乱响声。佐为看我划棋子的时候手都不稳,面色更担忧了,在座棋士也议论起来。
我深知自己举动荒唐,于是强迫自己做个深呼吸,冷静下来。
不要害怕。我在心中对自己说。
猜子终于完成。
执黑的人,是我。
这盘棋的第一手棋,我无论是执黑还是执白,早已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遍,相信佐为也是同样。
当下,我拈起黑子,用力拍在棋盘上——小目。
执黑第一手下在小目,是我对旧布局与秀策流的致敬。
由梨子往棋谱记下一笔。佐为颔首思索片刻,示意棋院干事封棋。
在棋院干事的指引下,佐为独自退到那架光源氏公子挥别明石姬的屏风后。他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信封。除了封盘的佐为自己,其他人都是不能看见第二手棋子的。
别的工作人员用胶水封上信封。佐为在封口签了名,我也在下方签了名。这一切都在众位棋手和摄影机前进行。
由梨子将这个信封套在另一个信封里,她也在加封口处签了名。随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存放在棋盘后面的保险柜里。
开棋式,就这样完成了。
我和佐为分别鞠躬。主笔宣布结束后,我和佐为分别起身。满座的棋手一下子如释重负,也随意起身了。记者们纷纷过来围观这一盘棋,过来拍照。有的人甚至在棋盘上放一把棋子,摆出对弈的姿势合影留念。
场面一度是有些混乱的。大腹便便的仓田走过来:“你们谁也不准乱动这个棋盘,我已预先买下,之后要拿去拍卖的!”
类似十番棋这种世纪之战,每局用的棋盘都能在拍卖会里竞拍出天价。不仅是棋盘,还有棋子、茶杯、摆放的花器等,都能拍出好价钱。
休息半小时后,庆祝宴会在芝公园怀石料理店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