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十八 星河（1 / 1）
平成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日，藤原十番棋选拔赛最后一局，我VS塔矢亮。
雨水打落在棋院前的空地上，一片白濛濛，凝得相机的镜头都是雾气。和塔矢拍照之后，我抬手抹一抹脸上的雨珠和汗珠，在电梯中除下外套。西装笔挺的塔矢亮在我身侧，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电梯到达楼层，我对塔矢说：“你先去棋室吧。”塔矢微一点头，走出电梯。
在电梯里做了个深呼吸，我按下大盘解说会场的楼层按键。
因为业余大赛的缘故，这次观战的棋迷很多，决赛不得不启用大盘解说会场。目前会场快关闭了，在门口接待的院生见到我，就要喊出声来：“进藤君……”
我忙竖起手指：“嘘！”几位院生这才会意，让我从后门进入大盘解说现场。
大盘解说会场的格局很像电影院。巨大的荧屏上投影着十九路棋盘。前方是职业棋士区，十多副棋盘陈列在棋桌之上，此时都坐满了高段棋手。佐为和塔矢名人坐在最前方。高永夏、洪秀英、杨海、陆力等人也在附近。令人意外的是，由梨子和桑原本因坊居然分别坐在棋桌两侧，一老一少，也颇引人注目。后方则是为记者和围棋爱好者设下的座位，夏目和多轨就坐在那里。
我弯着身子偷偷溜到夏目身后，一拍夏目的肩膀。
“光！”
我到夏目旁边坐下。多轨诧异地问：“进藤君，你快要比赛了耶，这样偷溜出来真的好吗？”
我刚想解释，夏目就笑道：“溜出来也好。不然光会窒息的。”
“太对了。”我大叹。这么重要的棋赛，我和塔矢待在棋盘前，只会溺死在紧张的空气里。
多轨再一次“扑哧”笑了，小心地伸出手来，像顺猫毛似地抚摸我的金色刘海：“乖啦乖啦，别紧张~~”
我瞪着多轨。
“多轨对可爱的东西没有一点儿抵抗力。”夏目微笑。
夏目是个完全的门外汉，多轨虽然懂点围棋但也不足以看懂我的棋谱。他们两个完全是给我打气来的。我心中感激。
透过人群，我看向最前方的佐为。佐为一向是众棋手目光的焦点所在。他身穿雪青色银纹狩衣，浅紫色的长发系着织锦缎带。我知道他着装素净是为了青岚，微微恻然。尽管浅葱劝过佐为，但我想，要让佐为完全走出这一打击，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光，快要上赛场了，还想来看佐为呢。”夏目看出我心中所想。
佐为正与塔矢名人交谈，也许是在说早前不战败的事吧。银发苍苍的桑原本因坊眯着双目，目不斜视地瞧着两位棋坛名士，忽而“霍”一声朗笑道：“你们二位，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聊些与本局有关的吧！”
与本局有关？我的心跳攸地加速。在座不少棋手也看向桑原本因坊。我不由把身子弯得更低，整张脸躲在椅背后，只有夏目和多轨能看见。
只听桑原本因坊问佐为和塔矢名人：“进藤光和塔矢亮这两个人，你们认为谁胜算较大？”
我尽管在紧张，却也在心里感到好笑：这种问题拿来问佐为和塔矢名人，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是什么？
大家的眼睛都落到了佐为和塔矢名人上。
佐为的脸色还是有些憔悴，他没有立刻回答。塔矢名人则缓缓地开口，声如洪钟：“两人棋力自然是相当的。但不久前的名人头衔赛，进藤曾大败给小亮，心理上承受不少压力，因此估计是小亮的胜算比较大。”
我的胸口莫名一窒。名人这一发话非同小可，这下，连高永夏和陆力都往他们的方向看去了。在座棋士什么表情都有。他们的心态，我大致了解一点。我和塔矢亮二十五岁都不到，却相继取得头衔，成绩也与不少九段高手比肩。升降十番棋赛事关棋士的名誉，我们在这次决赛上非得拼个头破血流不可。相信棋手们或多或少都是抱着一份看好戏的心态观局的。
“你们这些后辈是怎么看的？”桑原本因坊问他们。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认为进藤会赢。”洪秀英说，“永夏，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高永夏说：“我之前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但这个想法在我跟塔矢亮连下四局之后改变了。塔矢更强。我认为塔矢亮会赢。”
这个高永夏！我握紧双拳。
“很难说……”陆力揉着下巴，若有所思。
杨海深思熟虑地说：“我倒不这么看。十番棋赛毕竟不同，进藤一定会拼尽全力与藤原先生见面的。”
“塔矢亮可不是进藤拼尽全力就能赢的对手。”高永夏说。
我的拳头几乎要砸到前面的椅背上。周边的棋手纷纷议论起来，一阵嗡嗡声在会场里弥漫。
“永夏。”洪秀英眉头微微蹙起。
“桑原老师，你还要赌棋么？”由梨子忽然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桑原本因坊笑起来：“好！”
由梨子从包里拿出一万日元：“我赌进藤赢。”
“小绪方，你可不能因为进藤是你的老师就意气用事噢！”桑原本因坊大笑。
“并不是意气用事。”由梨子干脆地说，“老实讲，我这次从北京跑回来，不惜抛下绪方兄长，就是为了赶上进藤和佐为比赛的！”
“嚯！逼得我不出手也不行了。”桑原本因坊把一万大洋放在棋盘边，“看在塔矢亮即将挑战他父亲的份上，这局，我押塔矢亮！”
“桑原老师，恐怕你要赌输给我了。”由梨子勇敢地说。
会场哗然。“藤原，你怎么看？”塔矢名人问佐为。
所有人都看向佐为，等着佐为发话。我屏住呼吸。连夏目和多轨也在留神听。
汇聚了那么多人的目光，佐为的神色却似乎还是平静的，然而那平静下面像是收敛着温柔而清冷的锋芒，像月光倒影在暗涌的潮水上。终于，他徐徐启唇：“就实力来说，小亮的赢面确实要比小光大一点的……”
胸口猛然一片刺痛。我豁然起身，匆忙地往外挤。
夏目见状也连忙站起来跟着我走出去。“夏目君？”多轨仿佛在背后叫了一声。有人认出我来，我忙不迭摆手，直往后方的门口走去。
我快步走到厕所。夏目也随我进来。“我不该来看佐为的。”我咬着牙说。
“也许有点误会。”夏目温和地说，“刚才佐为不是还没说完吗？”
“连佐为也觉得我赢不了。”我难受地说，“高永夏说得对，塔矢很强，我已经够怕了——可是就连佐为也觉得我赢不了。”
我拧开水龙头，埋下头去用水泼自己的脸。
“佐为不是这么说的。”夏目淡淡道，“就算他真这么说了又如何？当初所有的人都看轻你，你不也成为了今天的进藤光？”
“你不懂，他一句话就能打垮我，因为他是佐为。”我擦了擦眼角，“从来没有人能令我胆怯，唯独他能让我丧失斗志……很软弱，是不是？”
“不软弱，你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夏目斩钉截铁地说，他用力扳过我的双肩，“光，你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了，就算现在的你胆怯了、畏惧了，日本也没有几个人能轻松打败你。”
我像是从结冰的状态中慢慢清醒过来。夏目那双茶色的眼眸凝视着我，温和坚定，充满信任。这么多年，没有任何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