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棋魂特别篇二十 千年一叹（1 / 1）
二十
“新初段联赛要和佐为下棋的，是桑原本因坊？”
筱田老师告诉我们这一消息时，我、和谷、伊角都面面相觑。也许，我不该感到如此震惊，桑原本因坊想和佐为一决高下，这已是棋院这段时间以来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可是……我还以为会是塔矢名人！”和谷嚷道，“名人都为藤原先生特地复出了！”
“名人想准备得更充分一点吧。”伊角深思熟虑地说。
我主动向棋院要求，让我承担新初段联赛的记谱工作。“如果可以的话，佐为以后每一场正式比赛，都请由我担任记谱！”说着，我就深深鞠了一躬。
一想到以后将有类似“耳赤之局”的名局在我手下记录传世——我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棋院经过多方讨论后决定为藤原先生破例，打破让子赛制，桑原老师将和藤原先生互先下……进藤四段担任记谱者……对，就是这样……”
古濑村匆匆给天野社长挂电话，说完，一边等电梯还一边骂骂咧咧的：“这条新闻总算可以发了吧，那什么鬼财团施压报社不准发sai的消息，那个名取周一，仗着自己是明星……”
消息不胫而走。棋院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议论新初段联赛的事情。早早结束手合真是灾难，因为认识我的每一个人都揪着我来问。
佐为收到新初段联赛的消息后，脸上有瞬间的失落。我知道，他期待与塔矢名人在赛场上碰面很久了。不过，拿到通知后，佐为很快又振奋了精神。他兴高采烈地说：“我也很想和桑原老先生下一局呢！这位二十一世纪的本因坊啊……”
佐为说起“本因坊”的时候，眼眸里涌起深邃而悠远的光泽，仿佛历史的长河卷起了浪。我心想，他一定是想起了虎次郎。
夜晚的夏目宅月色温柔。然而，再美的月色都比不上眼前人的笑容啊。
“终于能在幽玄之间以互先对局了呢……”佐为期待地说，声音里却有一分叹息的况味。他竟对通知簌簌淌下泪水。
月色下，佐为的泪仿若滴落在我的心尖，往事就在这一瞬复苏。
当初不是别人，正是我在阻拦他对局。不止新初段联赛，我还阻止了佐为很多局，只因我那点无知的不甘与自大。
我感到难以言说的酸楚。因为佐为，更因为自己。我和佐为之间的往事，不都是欢喜纯白的啊。
那天晚上我和佐为的对局很不好，竟输给佐为十几目之多。佐为正想复盘训斥我，我就疲倦地摇了摇头：“佐为，我先去休息了。明天我还要去接塔矢……”
佐为本来就很高兴塔矢过来小住。他卡哇伊地拍手：“我也去！”
我想了一想，点头：“也好。”说不定，可以见到塔矢名人，问清楚新初段联赛的事。
翌日清晨，我和佐为开车去塔矢宅。中孝介的新CD摆在车玻璃旁，音箱里流泻出舒缓的歌声，抚平我昨晚略微抑郁的心情。
在国道上居然又迷路了，我大叹塔矢家九曲十八弯。
“都说了我自己可以来你们家。你非要开车来接，这不是庸人自扰吗？”塔矢冲我直嚷嚷。
无论大事小事，塔矢口上从来不饶我。我忍无可忍地说：“塔矢亮，特意来接你还要被你骂！”
到达塔矢宅已是正午。塔矢亮已收拾好行李，塔矢名人和塔矢的母亲在旁等候，邀请我们进屋一坐。
这不是佐为第一次拜访塔矢家，但却是唯一不以对局为目的的一次。
竹箜敲在石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荷尖栖息着几只蜻蜓。一切都是静默平和的模样，然而，佐为和塔矢名人的内心，未必如此波澜不兴。再说职业棋坛，因为塔矢名人的复出和佐为的到来，早已暗涌迭起。
比如说桑原本因坊。他是不是早就期待有人能推倒他这座伫立已久的高墙？
再比如说，我！我的内心是不是也隐隐期盼着在赛场上与佐为会面？
我们在塔矢宅客厅正襟危坐。
塔矢名人率先开口：“藤原先生、进藤君，小亮这个月在你们家小住，一切有劳你们关照。我和明子先行谢过。”说罢，夫妻俩郑重行礼。
接着说起塔矢亮的王座头衔决赛。塔矢名人也难得认可，塔矢亮与我们住在一起，也许能更好地准备一连七天的激烈赛事。
“父亲，王座头衔决赛，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塔矢亮对名人说。语气里透出坚定，我和佐为都不禁动容。
佐为启唇，似乎就要问出新初段联赛的事情来了。塔矢名人却先他一步说道：“藤原先生，你是否对新初段联赛的安排有所疑虑？”
塔矢名人语调平静，声音中犹自有股峥嵘与一脉尽在掌握的从容。佐为低眉，睫毛在眼睑投下优美剪影，他语气温和地说：“行洋必定有自己的考量。”
塔矢名人点了点头：“我确实是有自己的考量。本想考虑清楚后，再征询藤原先生。如今你登门拜访，我便觉得再考虑多久都是惘然。我对自己身为棋士的执念，以及开辟新时代的野心，终归是没有办法抗拒的……”
塔矢亮猝然叫道：“父亲！”
名人置若罔闻，缓缓继续：“藤原先生，你愿意和我下十番棋吗？”
在我听来，这是很平常的一句征询。可佐为和塔矢亮的反应都异于常人。
佐为大为震撼，从前附在我身上时也罕见的震撼，蓝紫色的双眸不住闪烁，像刚铸成的炙热宝剑陡然淬入水中，轻烟袅袅。极致的震撼归到尽头，竟透出一股岁月的辽远。
我看在眼里，不由问：“十番棋是什么？下十局的意思吗？”
塔矢为我解释几句。我明白过来时思绪也是大震，胸中像有一星火焰沿着绳索逐渐炸开。
我霍然站起：“塔矢老师，您说的十番棋——是类似幕府时代的御城棋、吴清源镰仓十番棋的升降棋赛？！”
难怪佐为如此震惊！
因为，百年前的江户时代，本因坊秀策便是崛起于升降十番棋，成为一代“棋圣”的！
德川幕府时，设立“棋所”，产生了本因坊家、井上家、安井家、林家四大围棋顶尖世家。为了争夺第一名的名人“棋所”，相互之间要下“升降棋”。
当时还没有针对黑棋先行之利的“贴目”规定，所以比赛黑白交替，一人轮番执黑执白，下十局棋。十番棋中如果领先死四盘，输者就要被“降格”——以后和同一位棋手下，地位就要矮一格了。
“行洋，你可知升降十番棋，是要拼上棋士最高名誉的比赛——”
一旦落败，塔矢名人便不再是日本棋坛第一人，将所有的地位荣誉一举让给佐为。
十番棋在二十一世纪，因赛事异常激烈，除了在中国有举办过一次中韩对抗，便再也没有过了！
名人颔首望向佐为，声音低缓而庄严：“藤原佐为，我的挑战，你是否接受？”
直到回到代镇，我都久久沉浸在震撼中回不过神来。和塔矢刚结束一局，便听到佐为在窗边吹起竹笛。笛声雄浑悲壮，一改佐为之前的婉约缠绵。方才的围城烽火，在这样的笛声中渐渐停息。
可是升降棋战风云硝烟永不停止。被称为“世纪之战”的升降十番棋，象征着时代的更迭，是棋士毕生所能达到的最高梦想。
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我和塔矢都没有出声，只是在房间中下棋，一局、又一局。
不知下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看见棋室里的一星灯火，如蝶。
棋盘上有残局，塔矢在棋盘的另一边蜷起身子熟睡着。这时东方旭日初升。我脱下球衣外套，披在他的身上，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我穿过了拂动的白帘，来到院子里。夏目宅里的紫藤绽放出美丽花朵。空气中有泥土的清芬，漆黑的立乌帽上凝着稀薄的露水。佐为背对着我立在院中，浅紫色的长发在花间丝丝缕缕地拂起，有流丽而温柔的弧度。
我不禁恍惚，又屏住了呼吸。此时此刻，是我不小心闯进了千年前的一场梦里，还是梦中之人走向了今日的我？
佐为似乎晓得我来了，也不回头。我慢慢靠近，伸出手，揽过佐为的肩膀。
一时间，历历往事，从前的，现在的，涌上心间。
“佐为，你去下十番棋吧。”
我知道，你为这一刻，已经等待千年之久。
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为你记录所有的棋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