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棋魂特别篇四 雨中的高墙（1 / 1）
四
“二十目！佐为，你赢了由梨子整整二十目？！”
我们到棋院里避雨时，由梨子复盘了。她拿棋的手颤抖不止。
这是狠绝的一局。黑子招招直击要害，不给白子留任何情面。由梨子兵败如山倒。
而每天晚上，佐为也是这样对我的。
与孩提时截然不同的棋局。不可捉摸的杀意，冰一样冷，刀一样尖。佐为的棋子以各种刁钻诡谲的方式将我的棋吃死，死神的大网步步紧逼，缠得我喘不过气。
对我就罢了——这样对由梨子，太残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下？”我忍不住责备佐为，“你赢她一目、两目不就好了？”
话一出口，我就怔住了。然而恍然以为往事重现的又怎会只有我一人。佐为也沉默了，蓝紫色的眼眸里涌现出岁月的回望。
静寂的棋室中，只有少女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由梨子……你、你已经下得很好了，不要这样……”我慌不择言。
由梨子低着头。泪水一滴滴落在黑白棋子上，反射出幽亮的光。我知道，她和从前的塔矢亮一样，没有在听。
“赢她一目、两目？”佐为严厉的声音在哭声中响起，“光，你就是这样指导由梨子的？”
我勇敢地迎向他：“不然呢？”
“这就是结果。”佐为轻声说，眼里却闪烁着犀利的光，“现在的由梨子，完全无法承受失败。”
“不是无法承受，是棋力没有达到那种程度！”
“你不拔剑，只以鞘格挡，对手纵然输棋，也无法感受切肤之痛！”
“佐为，由梨子的指导者是我！”
“所以，光，请你明白，一切责任全在你身上！”
我刚想争辩，方才还低着头的由梨子却推开棋盘站起，棋子散落，发出哗啦一迭声巨响。我和佐为噤声，齐齐转向由梨子。
“你们……不要为我伤害感情。”由梨子刚刚的动作虽然用力，声音却微不可闻：“——是我的责任。我不应该妄想追上绪方兄长……我不应该妄想成为棋士。”
我慌了：“由梨子，你别胡思乱想！”
佐为则说：“从今天开始，由梨子，你放学后就来代镇，我来和你下指导棋。”
“不，”由梨子摇头，仓皇地退后，“佐为，我不要和你下！”她忽然崩溃似地哭了出来，“你……你实在太可怕了！像一堵高墙！”
我瞪佐为一眼：都怪你！佐为无辜地抬起袖子，欲说些什么，就听由梨子摇头喃喃道：“我不可能赢的……”她的眼神宛如破碎的玻璃，“职业棋士考试太难了！考生里面，还有佐为你……我……我要放弃……”
说着，她难堪地拨开长发，冲入雨帘之中！
“糟糕，光，你快电话打给绪方先生！”佐为着急地摇我。
你还好意思说！我扭过头，取出手机。
夜晚，我没有和佐为下棋，只看着佐为和由梨子的棋局深思。
我和由梨子下棋时，总是暗自整地，只赢她一目两目。我是否太想当然了？也许佐为是对的，由梨子无法面对失败，是身为指导者的我的责任。
有人温柔地搂住我的肩膀，浅紫色的发丝和雪白的长袖垂落。我闻到杜若清新的香气。
我转身：“佐为。”拍了拍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我轻轻说，“对不起，我今天不该顶撞你的。”
佐为叹一口气：“光，我也不该。今日与由梨子下的一局棋，让我想起许多往事——小亮，还有当时的你。”
“六年过去了。”我语气怀念。
“我真遗憾自己错过。光，我真想陪你走过。”
“现在陪我也不算太晚。”我笑了笑。
佐为的目光如月色温柔。我们相视一笑。
“你说，和由梨子今天去散心，就是去下棋？”我问。
“不，由梨子今日被香子……不，川添小姐打败，我原不想再提棋局，便邀请她拜访琴楼。”
我一愣：“浅葱？”可是，你已看不见她了。
“琴楼在西北线的终点站。我们只在琴楼下徘徊了一阵。我依稀听见楼上传来琴声，却无一不是浅葱所弹。浅葱的琴，天下无人能及，我一听便知。”
我想起浅葱的那首歌：《西北有高楼》。
“浅葱还是不肯弹琴？”
“是。但她身在琴行，我也稍稍放心。”佐为的面色流露出忧愁，他看向棋盘，“光，我实在无法想象生命中没有围棋的日子。”
“我也是。“我说。
因此，浅葱破琴的事才这样令佐为牵挂。难怪夏目说，铜的死，对于浅葱来说，是连生命和灵魂都分崩离析了的打击。
能够令浅葱弹琴的人，只有佐为了吧？
“你们去看浅葱，之后又是怎么下棋的呢？”我问。
“因为由梨子揣揣不安，提出要和我下一局。她说，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强的，因为身为天元的你，互先只赢她一两目。而绪方先生又总是和她下让子棋。”
“我错了。”我低下头。
佐为怜爱地抚上我的刘海：“光，你只是不想她伤心，但棋士要面对什么，你最清楚。”
“我清楚。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莽撞、厚脸皮、没有自知之明。由梨子只是个小女孩，我害怕她吃不了苦，就轻言放弃了。”
“莽撞、厚脸皮、没有自知之明？”佐为惊讶地重复，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番话，忍俊不禁了，“光，你这样看待你自己？”
“是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一耸肩。看到佐为唇边意味深长的笑意越来越深，我不禁有些尴尬，把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声合起来，“由梨子的棋，佐为，你是怎么想的？”
佐为的容色同时有关爱与肃然之意。他语气感怀：“由梨子的高墙，其实只是她受过往所阻、惧怕失败的心。”
这何尝不是每位棋士的高墙？
我的、塔矢的、伊角的、和谷的、越智的……历史洪流中每一位棋士的。
“她会走过来的。”我坚定地说，挺直脊背，“由梨子的背后，有我。”
就像我的背后有你一样，现在，由我来成为由梨子的力量。
“光也负担起提携后起之秀的责任了呢……”佐为欣慰笑，“光，我想知道，你如何理解‘天赋’一词呢？”
我认真想了想，说：“比常人更快、也更容易理解和掌握。但我不认为有天赋就意味着懈怠，相反，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勤奋。”佐为接着我的话茬子说下去，“和塔矢亮一样，由梨子非常勤奋。光，实不相瞒，由梨子比当年的你勤奋数倍。”
我一听，心里就不是滋味了。我那时还不是没有喜欢上围棋么，要不是塔矢亮挑衅我……
然而现在想这些都无济于事了。我进藤光，可不能让自己的学生（而且是个女生）给追上了！
“佐为，我们下棋吧！”
说着，我拈起一枚棋子，响亮地拍在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