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回 佐为与友人帐（1 / 1）
六
“青岚的新初段联赛。”亮拿出一张棋谱递给光。棋谱新列印不久，拿在手上，还有些微热。光的内心却渐渐冰凉。他知道，亮要逼问自己了。
虽然是同样古老的棋步，却与佐为有太多的不同。青岚的棋带着女性特有的优美精致。如果说佐为的棋像一柄古雅轻灵的剑，那么青岚的棋就像落樱吹雪。
啪。亮把最后一子拍在棋盘上。光缓缓抬头。茶烟袅袅，四下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窗外树荫里的蝉鸣，单调的，粘稠的。
“她很强。”光说。
亮看着光，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忍：“你认识她么？”
“不认识。”
“她和sai呢？”
亮的语气简直像审讯。光想苦笑，但忍住了。
“我不知道。”光如实说。
“你刚刚说她很强。”
“你不也这样认为吗？”
仿佛被光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亮腾地从座位站起，居高临下地逼视他：“进藤光！你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光平静地说，心里却在打鼓。亮一定是从青岚的棋，联想到他们初见的两盘棋了。但是，他真的没有办法。
许久的寂静。
塔矢亮竟然没有跟他吵起来？光意外：“你——”
“我相信你。”亮坐下来，低头看向棋局，“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的。”
——但是，塔矢，那一天，会不会就是我失去你的那一天？
夏目给藤原夫妇打电话报平安，一家人嘘寒问暖。夏目把光的事告诉了他们。为了不让养父母担心，夏目没有说自己昏倒在光身边，只说是光把自己带到了医院来。
“东京的医生似乎真的比八原的医生要高明，说我的病很快能治好。进藤君也常来探望我。一切顺利，你们不用担心。”
滋叔叔听了直嚷：“是真的进藤光？那个少年天才棋士？”
“对啊。”喂，滋叔叔，你的语气很诡异哎。
滋叔叔的语调变得高昂：“贵志，记得帮我要他的签名！还有，向他打听sai是谁！网上的人都猜测进藤光是他的弟子呢！”
sai，夏目听滋叔叔提过。sai好像是位从未输过的网路棋神，因棋风古老闻名。光原来是sai的弟子吗？
“对了贵志，你这学期的学业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跟老师说休学？”
夏目想了想：“还是不要了吧。”
要是休学，藤原叔叔和塔子阿姨就要为他付多一年学费了，他可不愿这样……
“买课本自学？”光直皱眉，“可是国中的课业很难啊，靠自学完成不了吧，而且你身体还这样……”
不会吧，夏目耷拉下脑袋。
“要不然，先在东京的学校旁听吧？”光提议道，“我替你跑一趟叶濑中学。那是我的国中，我和那边的老师熟，说不定能通融一下。”
不论如何，有老师教绝对是事半功倍的。夏目更惭愧了。欠进藤这么多人情，他该如何报答才好？
“说什么报答啊……”光不自在地挠头。旅行包忽然簌簌一动，猫咪老师爬出来，灯泡般的眼睛里划过一抹不怀好意的挑衅。
——危险！
夏目没来得及拉住它，砰的一声，它就不偏不倚地砸到光的胸口。
“老师，咳，拜托你别欺负人啦。”
“可恶，老虎不发威，当我是hello kitty啊！”光把猫咪老师抱到怀里，捏住它的脸颊。
夏目无言了。猫咪老师老是爱欺负进藤君。进藤君也真是的，老是陪它一起疯。这会儿，他正把猫老师的脸搓得不亦乐乎，刘海边一撮金色的发丝不晓得是不是没睡醒就赶来了的缘故，一直在往上翘，随着动作一点一点的。夏目看在眼里，忍不住“噗”地笑了。
“你笑了！”光转过头。被他紧箍在怀里的猫咪老师趁机抬爪给他一巴掌。玩闹之间，只听“啪”地一声，一把折扇从光帽衫的口袋里掉落在地上。
光心痛地低呼，立刻放开猫咪老师，蹲下身拾起折扇。
“咳咳……这把折扇，看起来，是很重要的东西呢？”夏目好奇地看着。
“对，很重要。”光的声音忽然变轻了。他低头拭折扇，动作小心翼翼得不可思议。夏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光和学校里的同龄人是不一样的。可到底是哪里，夏目又说不出具体来。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虽然总是神采飞扬，却偶尔会暗淡下去。夏目心里面清楚，眼里有这样神情的人，内心必然沉淀了某些伤痛的。他这把不离身的折扇，好像就是伤痛的证明。
——和sai有关吗？
话就这么出口了：“进藤君，你的老师，是不是sai？”
“！！”
一句话，夏目问得无辜，但光听在耳中却不亚于惊雷响起。光整个身子都僵了，眼神错愕。猫咪老师听到sai的名字，眼里划过一道异彩，又事不关己地重新垂下头去吃便当。
夏目看到光震惊悲伤的神色，隐隐有了预感。他轻声说：“对不起。”
光盯住夏目好一会儿，缓缓低下头。这本来是个秘密，但又觉得如果对象是夏目的话，多说些也没关系。
“夏目你是怎么知道sai的。”他又不会围棋……
“藤原叔叔常在网上看sai的棋局。听说sai只在网上出现。”夏目小心地说。
光点点头，握紧折扇：“他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存在？”夏目喃喃重复。这话似曾相识。他记得章史先生谈起萤小姐时，也是这么一副笃定而伤怀的语气……少年敏感地从光的神色中察觉到了某种可能性。
“……sai他……是不是不在了。”
光感到脑中嗡的一声，骤然间白茫茫一片。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安静淡漠的少年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道破真相，只感到心里一阵阵绵密的痛。和面对塔矢亮时的彷徨恐惧不一样，夏目无意间说出真相带给自己的心痛是无声的，充满了寂寞与安详。
光艰难地点了点头。在他转过脸的那一瞬间，夏目看到他眼角的泪。
是那样外向开朗的大男孩，爱笑、活泼，像最灿烂的阳光，然而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那么悲伤，像千年前下的一场雪，苍白悲凉的气息逼到眼前。
“不要和别人说。”光哽咽着说，夏目感到心底一阵抽搐。他点点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沉默。
关于sai的对话如水过无痕，没有在两人之间留下隔阂。光不时来探病，给夏目带便当。猫咪老师照样抢食，和光互掐。两人也有聊天，围绕着棋坛和校园。大多数时候是光在说，夏目静静地听。
一个活泼一个安静，像是真正的友人一般，日渐亲密。
但夏目知道他触不到光的内心。惟一的一次，是转过脸时眼角闪烁的泪光。
而光的眼睛，有时也会停留在枕边竹绿色的《友人帐》上。
某些时候，谈话会断了开来，像潺潺的溪水断流了。因为涉及到了各自的秘密，所以无法继续。那个时候，满室安静，惟留咳嗽声声。
有一次，夏目咳嗽得厉害，光急急倒了杯水，才发现水是冰凉的。光跑到护士台，才要来一杯热水。因为跑得急，一路上热水洒了不少，递到夏目唇边已经所剩无几了。光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粗心的一个人。
“进藤君，咳，你不需要这样照顾我的。”夏目总是这样说。
“就是没法丢下你不管。”光总是这样回答。
佐为令光懂得了失去的滋味，夏目令光懂得了如何悉心照顾一个人。生活中的某个时候，总有特定的人出现，教会自己一些事情。
光和夏目都没有发现，猫咪老师好整以暇地舔着爪上的便当，眼里闪烁着幽然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