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在咫尺,梦却天涯(一)(1 / 1)
原来经年之前的所有伤痛,都非退却,而是蛰伏。
所有她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已经战胜的艰难都席卷而来,因为她的毫无防备而让她溃不成军。
所有人都在名曰“未来”的学期里各自走散,忘了初衷。
我们能努力学好大多数不擅长的科目,可与成长、与承担有关的作业却永远不能拿到“优秀”的成绩。
当它来临的时候,不需要提前预告。于是所有人被它打中,措手不及。
天气热得连蝉都叫得声嘶力竭的。
阴凉的走廊里,透过窗子,八月里最盛大的绿茵浓浓地涌进来。
陆星尘安静地坐在塑料椅子上翻看着手机里的短信,耳边突然响起“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她被吓了一跳。她侧头看去,忍不住抿嘴微笑起来。
S市F大学的新生军训就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军营里。跟大部分城市一样,这座城市半数以上的大学都在郊区选了新地址,用以建立规模更大的新校区,形成了S市大学城,包括F大学、工业大学、理工大学。三所学校沿着一条长长的路排成了直线,F大学建筑主色调是灰色,工业大学是砖红色,理工大学是洋气的欧式白色建筑。这三所大学被学长们戏称为“臭豆腐”“豆腐乳”和“日本水豆腐”,用以形容三所院校相爱相杀、水乳交融的关系。
“三块豆腐大学”的学生每年都在同一个地方进行新生军训。这造成每年七月到八月,军营里面就人员爆满,喊口号的声音几乎要把整个军营掀翻。
“大点声!”教官的声音掺杂着些许外地口音,却带着震慑。
学生们都尽力做到最好,以期待等一会儿教官能够允许他们“练习一会儿坐姿”。
姜兰拎着相机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洋洋得意地对着陆星尘显摆:“看看,我借到了哦,据说是一个连长的。”
陆星尘不吝啬地赞扬她:“干得好。”
两个人一个拎着相机,一个带着采访手册匆匆忙忙地往外跑。
大学军训,陆星尘因为出版过,被教导处主任直接征用为F大新生军训采风员,任务是采访军训期间发生的各种感人至深、有教育意义的故事。
因为可以不用参加军训,只需要穿着迷彩服满场采访拍照就行了,于是她积极地接下了任务,表示一定会很好地完成[很好地完成]的。姜兰则是因为父亲在本地颇有地位,不过一张医院开具的[开具的]“身体不适合参加军训类的户外训练”,而轻易地逃脱了军训,但是为了大家不关注到这里,还是安排她给陆星尘打打下手。
因为学校连相机都没有准备,而姜兰家里有专业级别的相机。
可就是因为盲目相信了她……她带了防晒霜、身体乳、日霜、夜霜、BB霜……各种祛蚊虫的东西,各种场合该穿的各种衣服带了好多,就是忘了这个最重要的东西。
幸好……这个军营里有个连长喜欢摄影,有一台很好的相机愿意借出来,解决了问题。
两个女孩子带着相机在营地跑来跑去,一个拍照,一个采访。
原本凶悍的教官在陆星尘和姜兰十分可爱可亲的笑容下软了下来,十分有礼貌地配合了采访。
连城在办公楼里往下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年轻的教官红着脸抓耳挠腮地说话,身后一个列队的学生都在懒懒散散地窃窃私语。
“简直胡闹。”连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是谁的主意?”
“据说是他们校长,今年要在总结方面取得胜利……”军训总负责人说道。
“我去说。”连城将腰带系好,整理了下军容就迅速走出去了。
负责人深深吐出一口气。
军营里做军训……连城一直不同意,但是上头的命令违背不得,这次估计是要借题发挥,尽快结束军训的意思。
这个新连长,厉害是厉害,就是太执拗了点,不懂变通啊。
“干什么呢?”横空直来的呵斥声,让对面的小教官愣是生生吸了一口气,然后站定军姿,行礼:“连长好。”
“去做你的训练,晚上还有加练呢。”目中无人的连城,直接对自己的士兵下达了命令。他是上级,而军人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服从命令。
“哎?您是哪位?我们是F大的学生,只是做个采访。”姜兰上前义正词严地说道,眼底却分明有爱慕之意。这个连城每每出现,身后都是一片粉红光波。少女们实在抵抗不了这种硬朗的男子气概,现在……他却突然出现了?
“我?连城,是能终止你们采访的人!”
陆星尘被他激得火大,也不理他,直接拉起姜兰就走:“我们去找老师问一下。”
“好,”姜兰十分利落地收拾好了东西,跟上,可眼睛却流连在对方身上。
花痴不要命……
陆星尘被晒得脸色红红的,也有可能是被气的[被气得],却非常好看。
她在元末的调教下早就不是原来的土丫头了,会打扮,会保养。用元末的话说:“想征服越发高深莫测的周屿光同学,不用美色是不行的。”她本来嗤之以鼻,却在返校节舞会那天被打中了玻璃心。
周屿光陪着下一任学生会会长——郁林高中第一长腿美女会长苏锦[会长梁国扬]瑟跳了开场舞。那一刻她简直不敢走上去打招呼,只是简单地对周屿光说了一句:“嗨,我在这里。”竟然堵得她心里发慌。
高三这一年一心扑在学习上,陆星尘体重增加了5公斤,好久不理发,只是简单地将头发束成马尾。脸上起了好多皮,干燥得不行。穿着去年买的格子衬衫,整个人格格不入地土……于是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她悄悄退了出来。
四剑客中,艾琳最后放弃了本科,直接考了护理专业,三年的专科。;元末与陆星尘考取了S市的F大学。元末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是在陆星尘看来,这简直是光宗耀祖的好运气。陆爸爸带着亲戚朋友足足吃了两天宴席,父女俩因为共同的喜事,暂时休战了。
而周屿光,独自去了B城的第一学府B大。
元末实在看不下去陆星尘的落魄样,大暑假的将她拉出来锻炼身体、节食。他下载了小S语录,加上自己的理解与升华……十足地压倒了陆星尘对于美食的强烈热爱。
——你要屿光不小心碰到你的腰的时候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摸到了什么吗?
——你要屿光觉得你只是个善良的好胖子吗?
——你要屿光看到你就觉得腻,只想吃素一百年吗?
陆星尘被说得胃口全无……
上学前夕,爸爸给她一张银行卡,有五万元整,是她四年的生活费,竟然一次给她了,而这笔费用也成了元末改造陆星尘的——第一桶金。
原本要用来买床上用品的钱被他们默默变成了更合乎时下潮流的衣服,以及昂贵的保养品。于是陆星尘在开学那一天将家里的被子、床垫默默打包了。
那是高考结束后她第一次见到周屿光。她正气喘吁吁地背着巨大的被子与床垫,拉着一个行李箱,胸前背着一个背包,身侧还有一个巨大的斜挎包,鼓鼓地塞着东西。一把梳子被粗心的主人随便插在了包包侧兜,直愣愣地伸出来与他打招呼。
她满脸都是汗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整个人像是狼狈的展架,挂满与美丽无关的东西。
而周屿光一身清凉,站在树荫下,身体随意地依靠在一棵大树下面,双脚交叉,单手放在口袋里。
如果说返校舞会只是使她产生了“需要变瘦变美才能与屿光在一起”的想法,这一刻想法变成了信念。
她与屿光匆忙地打了招呼,然后无视对方伸出来要帮忙的手,迅速消失掉了。当时的决定是,在变美之前,绝对不要再见她的少年。
陆星尘直接带着姜兰去找了校长,这种事情她们怎么可能处理得来。
本来以为对方是不明情况乱入的,校长一出马一定可以搞定,可是就在听说了连城的名字的时候,校长默默地挠了挠脸颊:“那就先不做采访了吧。”
陆星尘开始好奇这个连城到底是什么人。
军训不用参加了,采访也不用进行了。陆星尘在军训后半段时间中……出现了长达两周的空白。
要做什么?这是个问题。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陆星尘握了握拳头,决定去看望艾琳。
护校在城西,也是郊区。
勒令元末装肚子疼以后,陆星尘带着他利用采风员的“公职之便”,公然出了军营。
两个人上了公交车,开始神侃。元末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傲娇即视感:“行啊,也能得到小星尘的照顾了哈!”
陆星尘瞥他一眼,侧过头不理他。
元末的声音好像破空而来,虚幻而确凿:“我的美貌一定被军训的强日照损害到了,你看你都不肯正眼看我!”
她恍然回头。元末见她不理会自己,已经靠在窗边看外面的景色。
阳光洒遍全身,偶尔有穿过的稀疏的树影。
元末安静到沉默,侧脸上有着十分干净的笑容,温柔又清澈。
从那年开始,元末就再也没有那样耍宝,那样笑过。
陆星尘心里难受起来,她侧身坐着,喊他:“喂,你最近有和艾琳联系吗?”
元末一愣,懵懵地摇头。艾琳慢慢远离了他们,非常明显的表现。但是学习任务太重了,当时的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拿出时间去陪伴她,问她发生了什么。直到毕业,大家回来填报志愿的时候,艾琳笑着跟他们说:“大学要好好加油哦。”
她考取了专科,以她的成绩,就算要上重点本科院校专业,都是没有问题的。
大家明明都在S城,陆星尘和元末一起来学校报到,艾琳坚持独自完成注册。再后来,连电话号码都换了。
所以计划去看她,不是意外。
公交车停停走走,天气热,又是空调车,空间封闭,各种味道混在一起,陆星尘都要晕车了。他们换乘了两辆公交车,足足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们是早晨出来的,到了目的地已经中午了。
然而一下车,陆星尘抱怨了一句“冤家路窄”。
一辆军用吉普停在大门旁边,连城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边说边走过来。
两个少年都是一身迷彩,在人群中十分显眼,还没来得及躲藏就被连城鹰隼一样的眼睛锁定住了。
他和中年男人告别,然后一步一顿地走过来。
三十一二度的高温中,陆星尘能感觉到他走过来的时候身边的空气都凉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小星尘……这次被你害惨了。”
“你刚才还很骄傲地说沾了我的光,元末同志,做人要厚道!”
两个人窃窃私语间,连城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为什么私自出营?”
陆星尘沉吟了半天,终于决定义气一把,却被元末先一步挡住了半个身子:“教官,我女朋友在这个学校,我很久没见她了,所以求陆星尘同学带我出来,是我的错。”
陆星尘咬牙切齿,心里骂了元末一百遍“蠢”。她明明打算说是出来买相机架的,也算公事啊,至少不会这样尴尬……
连城点了下头:“跟我回去。”
“是,教官。”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跟着连城走向吉普车。趁着没人注意,陆星尘狠狠踩了元末一脚,疼得元末龇牙咧嘴的,心里直喊冤,连城可不是好糊弄的,还不如说实话啊!
陆星尘咬牙,她实在不甘心这么回去。
连城后来一直想,那段时间为什么能够那样温和,以至于连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小女孩都敢对他肆无忌惮地提出要求。
“教官……我还是想见一见我朋友……”
陆星尘的声音悠悠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甚至能够预想,如果这次她没有见到她相见的人,可能会夜以继日、百折不挠地出逃。大概是为了后面这段时间的安定……他“竟然”点了点头:“我带你们去吧。”
“哎……谢谢……谢谢教官!”陆星尘结结巴巴地道谢。
元末看得目瞪口呆。
连城出手到底不一样,比他们两个有效率多了。
他直接去了学生处,查询艾琳的注册信息。
“确定名字没错吗?我们这边没有这个学生的注册信息啊。”
连城几乎想要叹气了,他怎么能被两个小孩子耍得团团转,正要板着脸发脾气,却看见两个人怔忪的表情,满眼着急,失魂落魄。
陆星尘几乎要哭了,她拉着元末的衣服颤着声音问:“艾琳到底去哪里了啊……”
她从来没有这样失去过艾琳的消息,哪怕是那次冷战的时候,她最起码知道艾琳的电话、班级、成绩。可是现在,她怕得发抖,好像记忆里那个与她休戚与共、亲密无间的朋友,是个幻觉一样。
“不知道。”元末抿紧嘴角。
连城看着他们的表情不像作假:“中午要和林校长一起吃饭,你们跟我一起。”
话落,连城直接转身出去了。大概是要他们跟随他一起回营,所以连吃饭都要带着他们。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连城本来已经拒绝了这个饭局。
那是学校附近的一个酒店,装潢不算豪华,可是别有情致。
宋词主题的几个包间,看起来典雅大方,价格又很亲民,附近的老师、学生都很喜欢到这边来吃饭。
林校长笑眯眯地介绍身边的人,是两个老师,一个主任,细致地介绍了足足十分钟。连城点头:“我叫连城。”
林校长明显愣住了,然后热场似的呵呵了两声。
陆星尘忍不住低头咬住了下唇,连城简直是饭桌杀手啊,刚刚的抑郁也渐渐消散了一点。林校长是护校的校长,如果有学生没能入学,他会不会知道呢?
于是饭吃到一半,气氛越来越冷的时候,陆星尘突然打破沉默:“林校长……”她紧张得瞪大了眼睛,“如果有学生被录取却没有入学,您能知道吗?”
林校长简直要感激无意间活络气氛的陆星尘了,他沉吟了一下,回答:“这事我不清楚,可以问问赵主任。”
赵主任正好负责学生注册的事情,她笑吟吟地放下筷子,耐心地问:“是你同学吗?具体是什么情况呢?”
陆星尘像是看到了希望,她急切地说:“是我的同学,女生,叫艾琳。我知道她考取了S市护校,可是刚刚连教官带我们去查了学生注册信息,找不到她。您有什么办法知道她的情况吗?”
赵主任听得皱眉。
陆星尘看到她为难的表情,马上犯了错似的道歉:“对不起……”
“没事没事,”赵主任连忙摆手,“我不确定是不是你说的这个学生,但是就开学前两天,有一个女生打电话过来……说家里有人生病了,要晚一个月才能入学。当时只是做了备注,所以没有注册信息。我也记不清楚名字了,需要回去查一下。”
“谢谢主任。”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艾琳,但是总算有了个苗头。但是,家里有人生病……陆星尘和元末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很担忧艾琳。
“哦,我可以查一下手机号码归属地啊,手机有来显。”赵主任一拍脑门,在包包里找起来手机。三五分钟她就查到了那个电话,归属地T城。
T城不是太大的地方,每年考到S市的学生也是有数的几个。也就是说,这个学生百分之八十是艾琳。
赵主任把手机号抄写在纸巾上递给陆星尘。
陆星尘接过来,道谢,然后将号码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回程。
连城安静地开车,他不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音乐。于是车厢里很安静。
陆星尘侧脸看着窗外,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放在大腿上,手心里是那张纸巾。
元末知道她的心情,也没有说话。
经历那么多故事以后,还有什么能分开他们?可是艾琳这样一个人跑远……元末心疼又难受。
到了营地,连城放下他们两个,自己去停车。走之前交代了一句:“每人交上来一个五千字的检查。”
陆星尘和元末一起应下:“是,教官。”
看了下表,已经接近四点了,训练场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高亢的口号声。
日光渐渐疲倦了,天空的颜色都温柔了起来。
陆星尘将手里的纸摊开,放在元末眼前:“我们该怎么做?”
元末看着纸巾静默不语,一分钟后,他迅速将写着号码的纸巾团成一团,丢进路边的垃圾桶:“我们给她时间。”给她时间,相信她。
陆星尘点头:“嗯。”
陆星尘的探友之旅就此结束,后来当她将两份检查交到连城办公室的时候,听说他有公务已经离开,心里有些遗憾。后来她想明白了大概,那天连城已经要离开了,却还带着他们回去吃了那顿饭,大约就是为了询问艾琳的事情。
陆星尘心里觉得,自己欠了他一句“谢谢”。
军训结束以后,陆星尘顺利进入F大学中文系学习。
生活好像再度平静下来,可她开始想念周屿光。
“干吗呢?这么魂不守舍的。”元末拍了拍她的肩膀,抱着书坐在了她的对面。本来想要学医的他最后学了金融。虽然没有说,但是他们都知道元末是为了有一天能拿回爸爸的公司。
陆星尘蔫蔫地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一脸郁闷。
“在想屿光?”元末笑笑,一针见血地戳中她。
陆星尘把脸埋在臂弯里嗷嗷地呻吟。
“不要这样,别人以为我怎么你了呢。”元末慌忙离她远点。
陆星尘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元末,我该怎么办?”
元末安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心里慢慢安静下来。
“你太浮躁了,星尘。三年了是不是?我喜欢艾琳,可是她逃走了。屿光去找你,却被你躲开了。我本来以为你是对自己不满意,所以没办法接受屿光。可是你看你现在很漂亮,很多人喜欢了,却依旧没有自信。”
元末深深呼吸,停滞了几分钟,继续说道:“或许喜欢一个人就是会这样,患得患失,永远对自己不够满意。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睛,“能够因此越来越优秀,不是也很好吗?屿光当初没有轻易走向你,因为我们都还小,能够承担的事情太少了。”
“星尘,不要像我一样,找不到她了,才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去牵她的手。”
陆星尘伸手抓住他颤抖的手指:“元末。”
元末反握住她的手:“去找他。相信你自己。如果不是屿光也喜欢你,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法自拔。”
陆星尘重重点头。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下了决定,不管是怎样的决定,她都能够安定下来。她从来没有独自出行过,可是这次格外冷静,也不觉得害怕。去网上订票,然后收拾背包,她要去找他。
她已经把爸爸给的生活费存起来了,每个月去取一千元,不敢订太贵的车票,只能去坐将近十个小时硬座。被元末知道以后,他偷偷上了她的账号将票换成了卧铺。
陆星尘是在取票的时候才发现硬座变成了卧铺,哭笑不得地站在候车大厅,身边是脚步匆匆的旅人。火车站中,标准的普通话报着各列入站的火车。
头顶是透明的玻璃屋顶,映着巨大的晴朗天空。
耳朵里是Eason[rason]温柔的声音:“不要紧,山野都有路灯……”
睡在船里似的。
列车的摇晃让她微微感到不适。车厢里已经熄灯了,几个孩子却还舍不得入睡,来回跑着玩耍。
几个原本不认识的人,坐在过道里给手机充电,顺便聊天。陆星尘对于上路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大部分人也是和蔼可亲的,随便聊两句缓解旅途中的枯燥。
对面床的阿姨似乎十分不适应嘈杂的环境,又一个孩子尖叫着跑过去以后,她放弃了努力入睡,转过身来看看手机,正好看到还没睡的陆星尘,就随口搭话:“姑娘,自己出来的啊?”
陆星尘并不擅长与陌生人交谈,只是抿着嘴点了点头。
两个人就隔着过道一句两句地聊了起来。
“哎呀,小姑娘尽量少点自己跑啊,还是不安全的。”阿姨扶着床坐了起来,“这车厢可真乱,闹得我头疼。你是在哪里下车啊?”
“B市。”
“回家啊?”
“去看一个朋友。”
“男朋友吧?”
陆星尘心里一顿,微微甜了起来,本来觉得头疼,也慢慢松缓下来。她侧过头看着对方说:“还不是男朋友呢。”
阿姨一听就笑了,十分善意地调侃:“你们这群孩子啊。”
陆星尘在黑暗里面红了脸。
后来大部分人都睡了,连精力充沛的孩子们都回到妈妈身边睡觉去了。只有陆星尘安静地侧头看向列车窗外。
夜色四合,到晨光熹微,像是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醒着,穿越荒野黎明,四季变迁,只是为了去见他。
唉,矫情到要把自己感动了,她对着自己撇撇嘴。她实在是睡不着,这么鼓足勇气跑来了,却还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屿光说。
订的酒店在车站附近,无窗房。进入房间以后才发现面积小得惊人,不过12平米[平方米]左右的房间,右手放着一张床,左边是洗手间。面前有一张小桌子,桌子前面只有一个人转身的空间。
陆星尘苦笑,就这样已经觉得很贵了。
她迅速地洗了澡,然后换了衣服,这才出门乘地铁去屿光的学校。坐在地铁上,她终于掏出手机,找到屿光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屿光,我来找你了。”
可是直到陆星尘到达B大,都没有收到屿光的回信。她站在树下打电话,嘟嘟的忙音之后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
“喂,哪位找屿光?”
陆星尘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电话那边急匆匆地说:“电话有来显,稍后我会告诉他查看来电好吗?”
然后电话被挂掉了,十分明快利落的行事作风。
她该庆幸不是狗血剧里面“他在洗澡”之类的对白吗?她握着手机站了半天,发了一条:“我在你学校外面的肯德基等你。”她是绝对不甘心这样就走的。
她一点胃口也没有,点了一个圣代,吃到奶油糊成一片。窗外华灯初上,学生们都出来吃东西,夜市也热闹起来。
一夜未睡的疲倦终于袭来,陆星尘觉得累了。她将背包放在身前,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是最年轻美好的爱情,怎样疲倦都甘之如饴,不知抱怨。有满满一腔的欢喜等待着付出的机会。
周屿光结束了学生会的事情,赶到肯德基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
他在楼下看了一圈,然后迅速跑到二楼。
最后,他在窗边找到伏桌而眠的陆星尘。所有人都在欢笑、聊天,热闹的氛围中,只有他的星尘一个人孤零零地伏在桌子上,在角落里形成一道暗影,那么小小的一团。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去看她。
她好像非常疲倦,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也能睡得这么沉,眼睛上有明显的青影,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车。他知道她坐车时间长了以后会晕车。从S市到B市,她为他奔波了那么久。
他将她的手轻轻抬起,握在手心里轻轻吻了一下。
陆星尘是被一个孩子的哭泣声吵醒的。
初醒来的视线里,窗外霓虹团成一片模糊的光亮。胳膊都麻了,她起身用手揉了揉,疼得她直吸气。然后,一只手接替了她的手,帮她按摩酸麻的胳膊。
她蓦然抬头看去,周屿光在她身边不到半米的距离,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帮她按摩。
一瞬间,她所有感官都消失了,只有手臂上五个温柔的触点,清晰炽热地留在了她的皮肤上。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他了,他比从前看起来更加冷峻了。好像在生气似的……生气?她揉揉眼睛,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屿光?”
周屿光不理她。
好吧……确实是生气了。
她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来看他,又在这里等了他这么久,他竟然气她?
陆星尘鼻子一酸,要哭出来了。
周屿光好似察觉到了她的难过,却也没有抬头看她:“委屈了?”
清冷的声音像是能够淌过耳蜗流进心里似的,陆星尘一瞬间就不难过不委屈了,但是还是强闭着嘴。
“那天我去找你,你为什么不理我?”
陆星尘愣住了,他说的这件事情至少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所以这一段时间他不给自己打电话,不回复QQ,还是因为那次见面,为了她的仓皇逃跑而生气?
她总不能回答“因为我自卑”,这种理由,实在难以启齿。
憋了半天,她红着脸说:“那天我尿急……”
过了好久她都不敢抬头看屿光,屿光也没有再说话。他咳了两声:“走吧。”然后帮她拿起了包。
陆星尘跟着他。
楼下就是夜市,很多卖各种小吃、衣服、饰品的小摊位,很多学生围着逛。周屿光和陆星尘一前一后走在人流中。
陆星尘抬头看着他的背影。那么多人中,他最显眼,最好看。她说不出来他哪里特别好,他不是最高的,衣服也是很低调的纯色,可是就是一眼能够锁定住他。
人太多了,陆星尘不一会儿就被人群冲得离他远了一些。
手机在包包里,要是跟丢了就麻烦了,可是人声鼎沸的,她不知道怎么叫住他。
就在这个时候,周屿光回头看她。然后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跟着我,不要走散了。”
陆星尘重重点头。
“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走到学校里面,人才稍微少了一点,周屿光回身问她。
还没等陆星尘说话,就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屿光?”
很熟悉,是电话里那个女声。陆星尘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对方看了看周屿光,又看了看陆星尘,然后笑嘻嘻地伸出自己的手:“你好,我是周屿光的同学,苏明娟。刚刚是你打的电话吗?”
陆星尘点点头,握了握她的手,事实上她并不适应这样打招呼。
在她的生活里,随意摆摆手可能是更亲切的方式:“嗯,谢谢你。”
苏明娟抿嘴笑了,眸光在周屿光脸上轻轻滑过:“早点回来,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确定,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给我电话。”
周屿光礼貌但却冷淡地嗯了一声。
苏明娟也不扭捏,拉着同伴就走了。
“饿不饿?”周屿光重复之前的问题。
陆星尘却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满腔的温暖都不见了。苏明娟的眼神,她明白了,宣战一样地志在必得。
那个姑娘有显而易见的聪明、漂亮、强势,是她不能企及的样子。那姑娘与屿光站在一起,真的好配。
“不饿呢,刚刚吃了东西。我只是来看看你,明天就回去了。”陆星尘笑着仰头看他。
听到陆星尘说第二天就回,周屿光也微微冷了脸:“那我送你回去?”
陆星尘胸口漫上窒息的感觉,强忍着心里的酸涩:“好。”
不知道是哪里错了位,所有感觉瞬间变质一样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好像怎样做都不对了,除了迅速离开。
陆星尘在回去的路上哭了一路。她的月明星稀,她的晴空万里,在这一个日夜全部颠覆了。她知道了元末的话也许是对的,问题不在周屿光,在她自己。她太敏感、太自卑,越重视对方就越退缩,近乡情怯的心情。
她最爱的家,没有了;她最亲近的艾琳,走远了。
失去的痛苦太过刻骨铭心,她不敢伸手去要了。所有的爱、被爱,都成了奢望,月亮一样挂在天幕上。
本来追爱行动以失败告终已经够惨了,可是她一下火车就遇到小偷逃跑被撞翻是怎么回事?尾椎痛得不行,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敢过来扶她。车站的工作人员围着她问长问短,可是耳朵里嗡嗡响。
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抱起来,她懵懂抬头,惊愕地嘟囔了一声:“教官……”
连城站在病床前,看着趴在床上休息的陆星尘,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运气。那个逃跑的不是个小偷,是个毒贩,由于上面的命令,他们配合公安机关进行跨省追捕。
抓毒贩的时候,连城被踹了两脚,都毫发无伤。她一个路人甲却被撞得需要照个片子检查一下尾椎……
“你怎么样?”男人冷淡的声音响起。
陆星尘突然嗷嗷哭了起来。她本来就不是忍耐力很好的小姑娘,连着两天的疲倦,不敢靠近周屿光的绝望,继而被意外撞伤,所有委屈都化作了汹涌的眼泪。
连城简直被吓了一跳,惊讶以后就是好笑。
这个小姑娘简直不停地在刷新她在他心里的印象。
她执拗地与他对抗,要进行采访任务;从军营跑出去找朋友,没有找到,失魂落魄地难过;这会儿受了点伤,就这么哇哇大哭,真是娇气。
可是这点娇气,让他察觉到她与自己的不同。
身为一个军人,他的世界太硬朗了。突然出现了一个这样柔软、脆弱、娃娃一样漂亮但是会哭的小姑娘,他开始感兴趣了。
虽然他还不明确目标,但是目前他觉得自己可以对她多一点忍耐。
“别哭了。”他把纸巾盒扔到病床边上,像命令士兵一样发出指令。
陆星尘被纸巾盒砸到了手,一种被训斥的感觉袭来……她哭得更大声了。
一个护士敲了敲门,一脸严肃地警告面前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哄哄你女朋友,让她不要哭了,医院里还有其他病人呢。”说完,咣的一声拉上了门。
连城紧紧皱眉,他没办法了。
他最擅长的就是下达命令。但是这个“士兵”明显并不听话。半天,他倒了一杯清水递到她身边:“喝。”
陆星尘一愣,她哭得好渴。加上之前一直坐火车也不敢多喝水。不跟自己作对,她抽抽噎噎地把水杯接过来,秀气地一口一口喝掉。
连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哪知道,陆星尘喝完一整杯水,将水杯不客气地递给了他,深呼吸一下,又号啕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的委屈,似乎一下子全部爆发出来。原来经年之前,它非退却,而是蛰伏。所有她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已经战胜的过往,全部都席卷而来,因为她的毫无防备而轻易击溃她。
连城不懂她的心事,只能静静坐在一边看着她哭,偶尔给她倒一杯水。
病房门锁住了,有人敲门也没有人应。既然想哭,就让她哭好了,也没听说有什么病因为听了哭声会怎么样的。
直到陆星尘哭得睡着了,连城才将房门打开。
门外是黑着脸的护士长,她头疼地看着连城:“城城……”
连城的脸上闪过尴尬的神色:“姐姐。”他真的忘了姐姐连玉在这边工作。
护士长探了探头:“女朋友?”也不听连城解释,她直接说道,“我不计较你今天影响了这边至少四个病房的病人休息,但是下周奶奶生日,你一定要带她回来。”
话落,直接离开了……
连城头疼地给了墙壁一拳,咚的一声。
于是陆星尘在醒来的时候,看到连城教官坐在病床旁边,等着她醒来。一点看不出来他熬夜的痕迹,精神很好,眼神明亮。
“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下周五晚上,假装我女朋友出席我奶奶的生日会。到时候我会提前给你电话。我队里还有事,先走了,我的电话已经存在了你的手机里。”没等星尘反应过来,他拎着包就走了……
走到门外,关好门,他才呼出一口气。这叫先发制人来着。
他虽然与陆星尘还不是很熟,但是对她的性格却已经通过几次照面有了几分了解。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她来不及拒绝,到时候也会因没办法拒绝而陪他出席的。
陆星尘懵懂地捂着脸,完全搞不清楚是为什么。
片子拍出来了,尾椎骨没大碍,但是有轻微的错位。慢慢能好,只是不能再摔到,以及不能骑自行车、常坐,需以保养为主。
陆星尘对这个医院的护士们印象极好,尤其是护士长,一天来看她几次。直到元末知道这件事情来接她回去,护士长还一直叮嘱她要注意什么。建立了良好的革命友谊以后,陆星尘承诺过一段时间会回来看望她的。护士长满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