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个故事:执子之手(1 / 1)
炮火连天的六月,他仍旧在前线杀敌。三年来,他一直冒着枪林弹雨,生命就像一根稻草一样脆弱,随时都有可能在这炮火中燃绕殆尽。
虽然敌军大势已去,但最后的疯狂更显狰狞和可怕。昨天他的连长遗憾地在黎明到来之前离开了这个世界,临走前留下了一块怀表嘱咐道:“如果能活下去,帮我好好看看胜利长什么样子,记得告诉我……”
第二天,匆匆埋葬完连长的尸首,他又在冲锋号中奋勇前进,此时一颗横飞的弹片迎面而来,径直□□了他的左眼,他倒下了。
等他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战地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下,受伤的左眼睛被敷上了厚厚的纱布,只剩下一只眼睛吃力地找寻着。
“别动!刚刚帮你敷好的。还好只是伤了眼睛,再偏一点,就进脑袋了。”旁边一个小护士提醒着,把他扶着继续躺下。
“仗打完了吗?”他问。
“嗯嗯,我们赢了。”她点点头。
“兄弟们呢?”他又问。
“有几个和你一样在冲锋时受伤了,都在治疗了。有些……牺牲了……”她说完,低头沉默了下来,他也沉默了。
是啊,都是些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如今快要胜利了,他们却在此时撒手人寰,确实很痛心。
“你这伤要到后方医院才能彻底治愈,这样简单包扎怕坚持不了几天,天气又热,如果腐烂了就麻烦了。”
“烂一只眼睛算什么?我的兄弟们连命都没了,我要上去。”他支撑着身体爬起来,往前线的方向去。
“你干嘛?你如今这状况,别说杀敌了,连走路都成问题。你上前线不仅帮助不了他们,反而连累了他们。”她拉住了他。
他停住了脚步,虽然没有出声,但也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你还是赶紧回后方治疗,治得越快好得越快,这样才能像样地杀敌,岂不更好。”她的话甚有道理。
他听了进去,然后随着大部队回到后方医院接受治疗。
就在他治疗期间,战争结束了。他在病房听见广播里播放胜利的消息时,泪流满面。而站在他旁边的她喜极而泣。
后来,由于受伤的眼睛和周身的伤病,他需要一名护理人员帮助他康复起来,她便成了他的专职护理人员。每天三次全身推拿揉搓是必不可少的;他眼睛不好使,所以她成了他的眼睛;为了给他补充营养,她每天早上都给他准备一个煮鸡蛋,虽然在当时这算是奢侈品。
原本很顺其自然的一切,随着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而变得不自在。
“以后不用来了,对你一个姑娘家家不好。”他说出了隐瞒在心里的担心,希望能给她留个好名声,以免受到不公正的评头论足。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我是医院指定的护理员,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她边收拾着房间边回答。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总之……总之你不要再来了。”他忍着伤痛发起脾气,想把她赶走。
“好嘛,有什么说好好说,别生气。”她央求道。
“你走了,我就气顺了。”他虽这样说,但确实不是他的本意。
“好好好,我走,我走就是了。”
说完她拎着外套出了门。
他虽然疑惑她竟如此听话,但毕竟也是离开了,他放心地锁上了门,费事她半途折返又像以往那样门也不敲地冲进来。
约莫过了大半天,他想着出门去买些菜做晚饭,一开门,竟看见她蹲在门口!
她没站起身,抬起头,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那一刻,压在他心头的冰山彻底融化了。
再后来,她为了更好地照顾他,成为了他的妻子。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浪漫的海誓山盟、没有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愫和虐心的情节,他们在互敬互爱中相濡以沫,走过了风风雨雨五十年,到儿孙满堂的时候,他们也老了。
那天下雨,她带着伞和钥匙准备出门,结果把伞和钥匙全部落在家里,把自己反锁在门外,淋湿了自己也进不了门;那天她把煮水锅放在煤气炉上烧水,结果烧干了都不记得,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发现了才赶紧关了火,后来想起来都很害怕;那天她出去买菜,平时天天走的地方迷了路,家里人着急地找了半天发现她站在自家门口却忘了要进来……
但是,她每天都记得给他全身推拿揉搓,一到点就同他说:“快点,过了时间效果就差了。”每天的早餐他都能看到一个煮鸡蛋放在餐桌上。他要出门她总是站在他前面示意要拉他的手带他出去,虽然出了门不知道往哪里走。
孩子们说:“情况很不乐观,得去看看,别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但他却说:“胡说,哪有得了这病还每天记得给我煮鸡蛋的?”
但事实上就是,她得了老年痴呆症,记忆被一点点无情地擦拭去,唯独没有忘记要为他做的东西。
他泣不成声。
随着年岁的增大,他不是没有假想过最终离开她是怎样的情景,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渐渐地她会忘记一切,最终连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他能做什么呢?在经历了几天几夜的苦痛思索之后,他决定,带着她重新爱一次,纵使她会忘,纵使最终会回到原点,但是不这样做,他会懊悔终生。
他先是买了个相机,然后循着儿孙们的“路数”,来到离家不远的婚纱店,为她找寻一身合适的婚纱。他说,当初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就是结婚前扯了一块布给她做了件新衣裳,然后胸前戴朵大红花便齐备了。他记得她曾经说过,现在的婚纱很漂亮,只可惜老了,年轻的时候如果有,她肯定是会穿上一次的。
于是,他按着她最喜欢的颜色和款式挑了一套水蓝色的婚纱。
“这么漂亮的衣服是谁的呀?”她早晨醒来,看到一件漂亮的婚纱放在她的床尾。
“这是给你的。”他边说边拿起来,往她身上比了比。
“我走这么老了,哪里衬得起……”她笑着,用手抚着自己的脸,照例走到厨房去。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准备煮。
“怎么会老?年龄虽然一把,但模样还是俊俏的。”他说着扑哧笑了出来。
“都老东西了,还不正经,怎么给孩子们当长辈?”她笑着指责他。
“孩子们面前自然是要有长辈的样子,但是你面前就不同了。”他说着,帮她把火关了。虽说开着玩笑,但看着她生生地就把眼前的事给忘掉,他还是不免伤感。
但他没有打算去提醒、或是告诉她真相,因为这样会让她害怕。
“去试穿一下,我给你照张相,噢,不,我们一起照张合照。”
“不去了,老夫老妻了。”她推托着去给他拿药油,准备推拿。
“其他事情还有的商量,这事得听我的,不然我就不让你推拿了。”他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你看你,这么大人了,还这么任性,试不试穿的都好说,总不能影响身体啊。”她继续埋头整理药油之类的东西。
“反正我今天是要看你穿上婚纱的样子,不然我就不上药油。”他很坚定地说。
她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盯了他一会,这些年,他每每使出这一招,她都会答应的,因为在她的心里,他想做的事情只要她能做到,绝不会推辞。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她放下药油,边往里屋走边说道:“好好,我换。真服了你了。”
时光的河流在经过她的时候,把年轮变成了满头银发;家庭和孩子们的负担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但在他的眼里,她仍旧光彩熠熠,举手投足还是能让他时不时回想起当年那个活泼灵巧的小护士。
他笑着迎上去,帮她把最后一个扣子系上,她应该是又给忘记了。
紧接着,他抬起她的左手,右手搭在她肩上,和她跳了一小段舞步,就像年轻时每到周末他们就会邀些亲戚朋友来家里跳舞的一样。
“怎么突然学会跳舞了?”她对以前的事全然忘记。
“……昨天楼下学的。”他有些哽咽,但笑着撒了个谎。“来,我们拍照。”
说完,他摆好相机,同她拍了一张合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拿着相机,把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拍摄了下来。大到家里的聚会,小到院子里新发的枝芽,只要是在他们之间发生的、有她参与的,他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最后,她不可逆转地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他。
某天早晨起来,她望着身边的他问:“你是谁?”
他眼里泛着泪花,但没有哭泣,从抽屉里拿出那本记录着他们生活点滴的相册,从第一页翻起,指着相册上的人,轻轻地告诉她:“这个穿婚纱的人是你,旁边穿着西装的人是我,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