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真心重几许（下）（1 / 1）
绕了一圈，故事的前因碰上了后果。
回忆、现实、猜测、真相，全部汇集在一起，淌成了一条河。
贵州潮湿的天气还在持续，灰色云团的边缘闪着金色的亮光——所谓乌云背后的幸福线。
背着画板走在前方的她，身形瘦削，却在努力前行着，我已然习惯默默跟随，静静悄悄的，当自己只是她周遭的一处风景。
我渐渐开始走近莫问，了解关于她的所有细节。
她喜欢纯净的色彩，最爱水波动荡的浅蓝，所以装颜料的盒子里，蓝色总是用的最快的。
她喜欢一边走，一边哼着歌，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声变换音调，最近迷上了maroon5的《she will be loved》，于是一首歌单曲循环听到腻，从清晨到黄昏，都是同一首歌。
她喜欢吃豆制品，豆腐、腐竹、千张、豆干…大豆制成的食品她都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唯独吃不惯人人都爱的臭豆腐，因为鼻子太敏感，有时，她甚至可以靠气味找到自己迷失的方向。
她喜欢蜷着身体睡觉，不管是公车上还是大树旁，觉得困倦了，就会蜷起着身体睡一觉，醒的时候常常会感到不安，对周围陌生的环境感到恐惧，但很快就能镇定下来，开始寻找回家的路。
她完全不会吵架，被人误会也只会不停摇头，害怕面对人们猜疑的目光。
她很容易心软，公车上看见老弱妇孺一定会让座，担心对方拒绝自己的帮助，所以站起身以后会一言不发躲得远远的。
她喜欢走路，讨厌跑步，偶尔跑几步就会气喘吁吁，情绪不太稳定的时候会呼吸困难的，肺活量还不及一个十岁的小孩。
…
她小心谨慎地活着，只有画画的时候才能放肆自由。
陈然却告诉我，莫问可能不能再画画了。
“她的手腕曾经被人踩断，在少管所的时候，经常会有人找她麻烦，有些社会上混惯了的女孩子表现不好，被教官训了，就会拿她出气，她很少反抗，这种事情，越是反抗，下场越惨，就算这一次被教官救了，下一次那些人会下手更重，莫问只能努力忍耐，但是有一次，她为了一本书，打了对方一巴掌。”讲到这里，他灭掉了手里的香烟，低头笑了一下。
我心里开始发慌，关于莫问曾经度过的那段黑暗时光，令我好奇，同时又感到惧怕。
“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个女生，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谁会相信那个一直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人会动手反击？”
一阵冗长的寂静之后，对方从惊愕中清醒了过来，从脖子根红到头发丝，愤怒如同瞬间贯穿身体的电流，迅速地喷薄而出，那女孩用尽全力还了一巴掌，带着愤怒的还击，其力度往往连使力者都无法掌控，她打完莫问后感到自己的手心一阵酥麻，身体被还未散去的余力带的晃了晃。
但这远远不能解气，她不能理解，也不能原谅这样的屈辱，被一个人人都可以将其踩在脚底的可怜虫打了一个耳光，如果不加倍奉还，她以后还怎么在外面混？
于是她又步步逼近，向着被刚刚那一个巴掌打得瘫倒在地的莫问，狠狠地踩了上去。
不是喜欢画画吗？不是会用这些手段讨教官们的喜欢吗？看她手断了还能不能画？
心里想着，恨着，脚下的力度也不自觉地加大，而脚下的人正在拼命忍耐，拼命忍住没有大叫出声，莫问倔强地不愿大叫，不愿就此认输讨饶。
有人叫来了值班的教官，笛声随着脚步声渐渐逼近。
随着陈然的讲述，我分明感受到了莫问当时心里巨大的绝望。
被耳光打得已经晕眩不堪的头，以及承受着骨裂之痛的手，迷蒙又清楚的感官在分割着她，一定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可以解脱，离开这个从来都不肯对她温柔相待的世界。
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她坚持了下去，但我感到庆幸，她熬了过来，熬到了我找到她的那一天。
“这次事件让莫问的减刑申请在主管教官的抽屉里多呆了半年，大家很好奇，究竟是一本什么书？能让莫问这样比兔子还温顺的人咬起了人，后来整理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只是一本看起来很旧，很破的书。”
“是《基督山伯爵》？”我立马想到了这本书，同时，心里一阵发虚，心口被猛然挖去了一块，却不觉得疼，只是四肢变得冰凉。
“你怎么知道？”陈然诧异地看着我，继而又露出一副很明了的神情，“也对，能让莫问变得那么拼命的东西，肯定与你有关。”
原来，那本书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物归原主。
我知道那本书的意义也许并不只是在于我，它对莫问来说，具有着更加重大的意义，比起画画，比起自己的生命，更加珍贵的意义。
而莫问，却曾经为了我，放弃那样重大的意义。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去承受这些，莫问这个人的存在，以及她的所作所为，好像都在表明一件事。
你不配。
顾念青不配。
我没有资格得到她毫无保留的牺牲和付出。
“我曾经问过她，到底喜欢你什么？你猜她怎么说？”陈然双手抱着后脑勺，身体向后倒，眼睛望向天空。
我摇了摇头。
“她说，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起初可能只是一种错觉，或者盲目的迷恋，但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啊，迷恋也罢，错觉也好，都只是一种契机，最终，喜欢根本就没有理由，如果找得到理由，那就不是喜欢，而是仅仅停留在错觉或者迷恋的阶段。这话听得我云里雾里，但也让我知道，她是个懂得什么是真心的人。如果你觉得这样纯粹的感情难以承担，那只能说明你还不够真心。”
他说中了重点，我不配，是因为我还不够真心，不够坦诚。
“每次看见莫问，我都在害怕，怕一个不小心，她又不见了，很多话，想说不敢说，很多事，想做不敢做，我能感觉到她在我们之间画了一条线，她不想让我越线。”
“别的人不好说，莫问可是为了你连冤狱都坐了，如果有个女的为我这么做，别说画条线，她筑个碉堡，我就愿意当董存瑞，况且，你心里不是有人家吗？那就更加应该理直气壮，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就得死皮赖脸，穷追不舍，这是十三岁的少年都知道的事情，你现在的恋爱智商还停留在小学阶段，还是九十年代的小学，现在的小学生厉害着呢，要不新闻里怎么会有十三岁当爹的例子？”
我笑了，被他一本正经插科打诨的样子弄得想笑。
他是莫问人生中最黑暗时光的唯一见证者，从十岁开始，他便是工读学校的常客，说起那段少不经事的光阴，他总是会用“混账”两个字来概括。
“莫问以前在班里一个朋友都没有，现在有你这样的朋友，她一定很开心。”
我又想起那个穿着黑色都帽衫的莫问，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才不是，她不讨厌我，就阿弥陀佛了。”陈然叹了口气，脸色突然暗淡下来。
“怎么这么说？”
“踩断她右手的那个女生，曾经是我的女朋友。”
又是一次峰回路转，你永远猜不到人生的剧情是不是会在下一秒发生转折。
“那个时候，我才十五岁，跟着一群社会青年在外面干些小偷小摸的事情，爸妈离婚以后，我跟了我爸，他整天喝酒，周围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也不管我，我妈离婚不到三个月就再婚了，亲戚们都说她在离婚前就和那个男的不清不楚，我爸顶着硕大的绿帽子过了好几年，直到那个男的老婆得病死了，我妈才正式提出离婚，我跑去她的新家大闹，带着那一帮子‘铁杆兄弟’，结果出事了，他们中的一个人一把火点着了我妈的新房，连着一栋楼都被烧得精光，好在没有出人命，就这样，我和我当时的女朋友都进了少管所。那是我所有交往的女生中最暴脾气的，比莫兰的脾气还急躁，我们两个经常吵架，但怎么也分不开。后来怎么分手的我至今也没弄明白，总之，我恰巧和莫问在同一天被释放，一出少管所的大门就发现一辆很高级的轿车停在那里等她，可她看都没看一眼，那辆车就一直跟着，少管所那种偏僻的地方，要走很远才有车站，当时正值盛夏，三十多度的高温，晒得我差点没昏过去，实在累极了，我就拉着莫问一起上了车，车后座上坐了个大美人，大概是我长那么大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比电视的明星还好看，她们之间断断续续的对话我听了个大概，之前在少管所的时候，我就听人说过，莫问杀过人，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之后就更加确定莫问是清白的，反正，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外加一点点想要补偿自己女朋友过失的心理，我开始围着她打转，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
他一口气讲完了自己的故事，讲完了和莫问的故事，大大松了口气般地伸了个懒腰，站起了身。
“姓顾的，我拜托你，带她回去吧，我之前不想你找到她，是怕你再次伤到她，现在看来，你是唯一可以救她的人。她的手，再这么画下去…”
“你放心，交给我吧。”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站在一个男人的立场上许下的承诺，对莫问，同时也是对自己。
“要达成目的，有些事，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
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一个略微奸诈且无赖的计划。
十一月十五日是个阴云笼罩的日子。
莫问今天休息，每年，唯独这一天她会强迫自己休息，去到莫妈妈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躲起来。
1986年的今天，是莫妈妈的母难日，是莫家上下被惊雷炸的不知所以的一天。
莫问周身酱紫，双眼微闭，被护士抱进了温箱。
当时年仅二十七岁的莫宣站在育婴室外面，很久都没有讲话。医生刚刚告知他，由于生产过程中的操作失误，孩子有可能终身残疾。
这个噩耗他没有勇气对妻子说。
十分钟前，母亲听到医生的话，当场昏厥了过去。父亲则陷入了深深地自责。
“莫家的孽，我这老头子一人担负就好，何必连累这刚出生的婴孩？”
父亲一生遇见困苦，从来都是责怪自己，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看见孩子苦痛的模样竟然落了泪，这让莫宣越加不好受。
他望着层层玻璃后的莫问，默默说着话，旁人听不见，但他相信，孩子可以。
孩子，是爸爸，你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爸爸。对不起，没能让你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地出生，实在很抱歉。
爸爸不能说什么天降大任，苦其身心的鬼话来安慰你，这种话，爸爸自己也不信。所以只能感到抱歉。
大家怀着歉意迎接你的降生，表示全家人都很爱你，小表姐给了折了好多纸鹤，姑妈去了法通寺为你祈福。
而爸爸，在这里向你承诺，爸爸会一生行善，为你积福。
孩子，你一定会幸福的，比所有人都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