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三十七章 黄昏的血脉(1 / 1)
让怨恨者筑就一个国家,大概不会成为军国主义这样有效率的杀人机器,但也不可能是食草动物的世外桃源。
——题记
经过一夜的休眠,老法师的精神好了许多,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餐桌上,他还主动询问:“你们打算怎么找寻其他的第三类接触者?”
塞亚笑道:“我已经让认识的朋友把消息秘密在遗民部落发布出去了,我认为我们不要只局限于已知的第三类接触者,有些遗民没有开发出第三类接触,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没看到希望。有了这个渠道,我们可能会拥有更多的伙伴。”艾娜和伊恩听得连连点头。
法鲁戈深感欣慰,道:“既然这样,我可以提供一些讯息。”迟疑了一下,他补充:“虽然是过时的见闻了,不过当年我们也经过了不少地方。”
两个少年少女顿时露出聚精会神的神情,艾娜还道:“法鲁戈大师,别看我哥游历广,他也只有一个人,宇宙大得很。”塞亚颔首承认。
老法师微笑,脸上的表情光阴微荡。
“在波塔星云第四象限公转顺时钟5度的暗能量星团中,有个叫二十五区的地方。”他苍老的手指在洁白的桌布上轻划,留下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印记,褶皱却折叠出阴影,“据说,那里是一个古坟场,来历已不可考了。那里的暗能量奇异的处于半衰变状态,形成了少数恒星和类地行星,持续的腐蚀性暴风雨是当地唯一的气候,但还可以勉强住人。一群遗民在追捕中逃进了这里,以此为据点,发展出文明。我们乘坐的飞船失事,到了那个地方,那是我们最恐怖,最离奇,也最柔情的经历。”
老人的声音在这明媚的早晨,似乎有些不祥的晦涩,那是属于遥远过去的暗影。
“他们放养经过改造的新生代,又给他们安全的环境,二十五区唯一晴朗的平原区,金之原,他们称这些人为‘白兔’。”
“为……为什么?”伊恩不解。法鲁戈道:“至今我也不能理解二十五区人的心态,他们极度排他又仇视外人,要不是一位白兔的帮助,我们还不能活着出来。但是二十五区的政治圈中,那时就有第三类接触者了。我可以肯定,他的能力是用精神力影响天候。我后来开发出这种状态,和他的启发不无关系。”
艾娜和伊恩振奋地互看一眼,无论多么诡异,二十五区都值得他们去一趟,毕竟除了他们不打算拉进队伍的邦妮,再没有第三类接触者的情报。
塞亚思考了一下:“我没去过那个地方,没想到波塔星云能住人。”他只在克拉姆的一本日记看到如叙事诗的残篇:黑色星星陨落之地,黄昏诞生于混沌,鲜红淹过你的眼睛……
基于旅人的好习惯,塞亚早已将贴身物品带在身上,只是担心两个幼崽有遗漏,上楼查看,却见自己的房门虚掩着,警觉地轻柔推开。
床上躺着一个极为俊美的男子,金发让人目眩的灿烂,吃惊之下,塞亚咬着的烟从嘴角掉落。
“克拉姆?”
关上门,塞亚低声质问。
教皇一时怔怔地看着自己抬起的右手,时间和阳光好像从这只白得透明的手透射过去,听到恋人的声音才回过神。
“对不起,塞亚,我听到你们说话。”克拉姆翻过身,认真地注视他,“这一次,让我一起去好吗?”
他的语气透露出压迫感,却是心绪紊乱下的对外冲击,一贯的气势也不见分毫。
塞亚感到不对劲:“怎么了,克拉姆?”
克拉姆沉默,碎金一样的悲伤在眼眸中流动。
“二十五区……是我出生的地方。”
比起心中有数的猜测,塞亚更介意恋人此时的精神状态。
他打量对方,投影还原了真实的长相,白皙的肌肤隐隐透出金属般高贵冷质的色泽,那一丝丝散落在床塌上的长发如同光芒凝成的纤丝,折射出凡间生命不会拥有的辉煌和奇迹……他早就知道,克拉姆不是人类,也和这个负宇宙的任何生物不同。
他精致的眉宇是被时间洗涤的温良缱绻,连他灵魂张扬夺目的性情,在不刻意展现下,也已沉淀到看不见的深处。
这样的克拉姆让他感到静默无声,难以自抑的担忧。
该出手就出手,被妹妹认为闷骚的数学家,在该果断的场合却从不落人下。
一个翻手,立马让教皇在床上打滚。
“哈哈哈……塞亚,你干什么?”
“哼。”怕痒,一直是塞亚觉得恋人很萌的一个小弱点。
每只克拉姆都很好揉,当然女性体的他更软绵,但是捏男性别有一股胜利滋味。
不过摩擦会生火,在塞亚反应过来时,已经将恋人压在身下,吻得他喘不过气来。
克拉姆也不明白,恋人的力气相比他小得微不足道,每次接吻拥抱还是他配合,可是当塞亚难得的失控,传递出的力量却令他顿时失神无力。
一股隐隐约约的冷香萦绕在室内,来自黑发青年体内,没有被星空彼端的教皇知觉。
在连绵深沉的吻蔓延到锁骨以下前,塞亚及时打住,深呼吸克制——他简直成了看4D毛片兴奋起来的小青年了,这只是个影像啊!
“塞亚塞亚。”好不容易想明白恋人安慰自己的心思,克拉姆幸福地抱住他,在他胸口直蹭。塞亚心想虽然还没变成弯的,好歹被同性蹭来蹭去不会反胃了。最早他被克拉姆毛手毛脚的时候,总想用过肩摔把他扔到正宇宙去。
不过只限于克拉姆,同样喜欢动手动脚的罗切斯特去死!
黑发青年低头,吻上恋人的眉心:“星云帝国需要你坐镇,你让二号跟我们去吧。”
“嗯!”
看到和塞亚一起下楼的身影,艾娜和伊恩喜出望外。
砂金色的长发,绿松石般的眼眸,清秀文雅的容貌,正是他们初次见面的机械教皇。
“克拉姆!克拉姆!”
两人扑过去,“你和我们一起去?”
“是啊,塞亚同意了。”克拉姆兴高采烈,尽显以夫为尊的小M本质。他身边的人轻哼一声,摸出烟咬着,烟头上下晃动。
艾娜和伊恩也很高兴,克拉姆的加入就像队伍真正完整了,而且欣赏塞亚严肃的面具下荡漾的心思很有趣。
教皇一手抚胸向两位老者行礼,神态动作尽显礼仪风度。
“谨代表星云领欢迎远方的贵客。”
“教皇陛下。”丰富的阅历和不卑不亢的性情很快让法鲁戈恢复镇定,微笑着打了个招呼,“打扰你了。”
桑纳一直有话要说的样子,这会儿终于忍不住说出来:“老法鲁戈,不介意我做个伴吧?”
“当然,桑纳。”老法师十分欢迎。
得到教皇的同意后,炼金学徒喜得手舞足蹈:“哈哈,我们都是老光棍,正好再当一对老搭档,最好还是邻居。”
迎接的座舰在次日下午抵达,二号的副官多蒂亚恭谨地向长官和长官的恋人问候,将两名客人接了上去。一行人望着舰艇消失后,乘深空女神前往下个目的地——神秘的二十五区。
变化成战机的深空女神内部非常宽敞,塞亚熟练地输入航道和位置信息,计算航向路程,克拉姆感叹:
“要是被拉非雷知道我踏上他的座机,一定会咒骂我。”
“你理那个毛都没长的小子。”塞亚头也不回地道。
得到特赦的克拉姆高高兴兴去玩了,塞亚回头看了一眼,他知道克拉姆跳跃性的思维,但也难免感叹这小子没烦恼累积的心思。
不平衡的心态会引发捉弄的坏点子,教皇的恋人立即采取行动。
模拟重力甲板上,堆满了排列整齐颜色各异的四方形,轻轻一推,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一长溜,又在某个分流的位置停住,变幻出奇妙莫测的图形。发觉里面的学问,教皇着迷地跑来跑去,不知不觉踩到骨牌陷阱,引起一大片轰炸,于是又忙着从头再来。
少年少女嘴角抽搐地看着这一幕。
哥……哥哥,别欺负克拉姆啊!艾娜的良心在呼喊,却遏制不住同样邪恶的冲动,这样可爱的克拉姆真的让人好想蹂.躏,蹂.躏,蹂.躏。
“这东西应该拼出什么形状?”伊恩看出兴趣。艾娜用位面感应俯瞰整体,不意外地道:(哥哥玩的是数字游戏,解来解去都公式。)
(你真的走火入魔了……)伊恩无语,过了一会儿又克制不住好奇心,(有答案吗?)
(答案是‘零’。)塞亚咬着烟回答,(拼出零,就完结了。)艾娜努了努嘴:(哥哥,你索性别设计什么推倒骨牌,推倒克拉姆得了。)那么多克拉姆,才是推倒的大难题。
数学家青年大声咳嗽,脸红过耳,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别的原因。
教皇担心地瞅过来,看到恋人挥手,示意他继续玩。
(艾娜,同人女是最要不得的属性,你千万别学克拉姆那些部下。)塞亚用接近咬牙切齿的语气在妹妹耳边道。艾娜才不受他的威胁:(哥哥不是说无论我是什么属性,你都爱吗。)
塞亚头痛地揉额,伊恩强忍喷笑。
(这不是推倒所有的骨牌。)塞亚镇定下来,纠正妹妹的错误,(是归纳出唯一一个公式,得出零。)
黑发青年的目光清澄平静:(数学是一门奇妙的学问,它把一切复杂的表象剥除,只剩下透明的本质。)
那边,克拉姆已看出里面的种种机关和内涵,开始随心所欲地拼出各类图形。
许多骨牌闪闪发亮地飞到半空,与地上的那些相映而辉,组成绵延而瑰丽的景象。
像浅粉的十字架折射着太阳的金色光辉,背景是湛蓝的天空与海洋,伴随着淡到细薄的白云。
很美。
“塞亚!”展现出心爱的图案,教皇开心地给恋人看。知道答案的艾娜和伊恩哑口无言。塞亚倚着控制台直笑,这才是克拉姆的“答案”。
没有固定的框架,又遵循他眼中心底固守的“美”。
出其不意,不拘一格,却有着不变的至美风景。
这里是暗之渊,重力的深井吸引着无数的世界,当生命和大地坠落,就会掉入这里,化为无数碎片。
到处散落着星辰的地方,可以用飘浮的碎片当积木,崩塌的地基就像迷宫一样有趣。
有一天他抬头,看见无尽的星空漂浮在比虚空更遥远的尽头。
无法描绘的伟大,无法描绘的壮丽,无法描绘的浩瀚。
回头的一瞬,看到了黑色的深渊。
难以形容的恐怖,他本能地跑向虚空之上,那承载着无数生命的世界。
可是跑不到,无论怎么跑怎么跑,他的体内也是撕碎一切的引力,不断把他向后拉扯,他所靠近的世界崩塌碎灭,更多的星星坠落。
他停下,无数破碎的世界漂浮在四周。
他寂静地停滞在虚空之中,他本身如云,如暗,如黄昏,那复杂奥妙的姿态,比任何星云都梦幻。
也比任何东西,都强大。
星球的残骸围绕着他,比底下更深处的死域多了点生趣。他还没有认知这些事物的能力,专注地体验着,心无旁骛得超过其他族人。他们只有黑暗视觉和微弱的听力,也从来没有改变。
伴随着精神的集中,他感受到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微妙场景,一些活力充沛的光点触动着他的心灵,纤细柔弱得不像话,情绪却沸腾得波动他死寂的心扉。
当作个人的秘密,他开始觉得周围也不那么黑了,像一片变幻莫测的光暗森林,展现着薄弱又崭新的魅力。
渐渐的他不再为无数微弱的生命感到惊奇又混乱,静静地把自己的感觉渗入光也无法穿透的缝隙,向更远处延伸,到能力的尽头探测着,尽一切可能要望进那片他抵达不了的星辰。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要把他捻成多么微细又脆弱的形态才能做到。
鸟儿的鸣叫突然撕裂他静止的听觉,犹如活泼的旋律,同微风吹拂橡树的沙沙声融合成一致的节拍,久久荡漾着不愿散去,让生命一瞬间爱上这自然的音乐。
他从粗大的树根上爬起,以符合这个脆弱星球的姿态。身畔最靠近的地方,还有个柔软的小生命,她的频率、血脉、强大,都是天生和他最契合的存在。
「哥哥。」
身边的女孩叫着,孩童般清脆透澈的嗓子,字句间却散射着和他一样无数岁月的厚度。
他开心地笑起来,这是他的宝贝,他唯一的亲人,他们同时找到了这个地方。
「哥哥!」女孩张开手,剔透的绿眸像鲜嫩欲滴的葡萄珠。
他抱紧她,发出第一次使用的陌生语言:「乌拉拉。」
在阳光的照耀下,少年的头发依然是最明媚的纯金色,苍青的眼眸盖过碧空的明净亮丽。
女孩在他怀里绽出最幸福的笑靥。
他们懵懂无知,除了听到脚步声,觉得似乎打破森林里永夜般的静寂,他们根本认不清楚前进和停止的区别,树木分泌的气息使他们昏昏欲睡。
可是他们走着,一直一直走着。
两个人一起在冰凉的湖水里游泳,惊叹夜空上的月亮和湖面的倒影;在铺满落叶的黄昏小径相互追逐,听着踩过叶片的干碎声响;齐心协力挖出来的黑薯,第一次试着烤以后温暖又可口的滋味。
乌拉拉,乌拉拉乌拉拉乌拉拉……
他的世界融入她的足迹,回荡着她甜美的呼唤。
他们走过莽莽丛林,走过连绵山川,走过浩瀚海洋,走过咆哮的荒漠,走过雄伟的王城……
然后他们走过渐次弥漫的雾霭,袅袅的风中,烟雾仿佛跳着动人的舞蹈,延伸出白雾的钟塔响起祈福的钟声,似乎正悠扬地为这轻舞伴奏。
教堂的黑暗被一排排蜡烛妆点出神圣的光,老旧的管风琴在角落沙哑地奏响,每个音符都敲在心底最柔软脆弱的地方,牧师的身躯伏在十字架面前,以最虔诚的姿态祈祷着。
他看着这一幕,倾听这至今为止最深刻的触动。妹妹松开手,两只拳头紧紧拽住他。
「我怕,哥哥。」她瑟瑟发抖。
「为什么?」他不解地低头凝视妹妹。
「妈妈说,我们是天生用来献祭的生命。」
塞亚睁开眼。
让他警醒的不是趴在他胸口酣睡的一只叫克拉姆的生物,克拉姆根本没有重量,不……
他兴致不减地掂了掂,像是抱一朵云的感觉。
金发青年软塌塌地靠着他,和轻飘飘的状态不同,还是睡得死沉死沉。这就是天生强大,没有经历过残酷的自然沙场的生命。
黑发青年反而觉得好,不管哪个世界,退化都是进化的反义词,意味着幸福。
他挑眉,又隐约听到了有频率的声调,不对,那是“听不见”的音律。
说梦话?
塞亚惊讶极了,克拉姆的嘴唇没有动,不过如果他本来就不是靠声带发声的,无意识中发出那种奇怪的次声波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顾不得分析从所未闻的语言,塞亚轻晃恋人——说梦话通常不是好情绪。
“塞亚!”醒来的教皇一个熊扑,“我做噩梦了!”
……还真是老实啊。
黑发青年不客气地道:“可以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又爬到我的被窝里来?”
“塞亚,我一点也不碍着你什么啊。”克拉姆可怜兮兮地道。塞亚按住他的头:“作为抱枕,你太没有柔软度了——说说你做了什么梦。”
克拉姆不吭声了,爬啊爬,爬到床头柜上,把壁灯拆下来,表示天黑了我们继续睡。
“克拉姆!”
惹怒恋人的教皇用同样的暴力手段把壁灯装回去,两手轻点:“我不想说。”塞亚也不勉强他,这家伙脑子不正常,性子也一抽一抽的,等他哪天思路接上自然会说。
要么就永远不说。
“塞亚会陪我去旅行吗?”克拉姆专注地凝视他,小小的瞳仁只映着他一个人。
“如果你不介意我一直寻找着空无的目标,我身边的位子永远为你空着。”黑发青年曲起一只膝盖,手肘和下颌靠在上面,疲惫地合起眼,“陪着一个个你,我有永恒的生命。”
然后回到零号的你身边,只希望我有厌倦这种孤独和漂泊的一天。
如云的触感抱住他,落下难以形容的实感。
其实塞亚很明白,和逞强别扭的自己不同,克拉姆没有隐瞒和自苦的念头。
只是克拉姆无法表述出一种清晰的概念,他就是不说话的。
人的大脑会无意义的牵强附会,追寻空洞的自我安慰,而克拉姆的生态结构是一种强大致密的实质,和人的本质相差极远。不过在他把自己定义为星云帝国的教皇时,他已经非常接近人了。接近得拥有人性的喜怒哀乐,甚至比常人更温存,更善感。
“我问你件事。”抱起恋人放好,塞亚在意地问道,“你那个思乡装置的原理是什么?”
这次解决病毒的危机后,惦记艾娜和伊恩,他没顾上研究就赶回来了。
荒神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确定性概念,所以,哪怕世上有复活术,或者炼金术的顶级创造,也不会对已经彻底消逝的世界和灵魂起作用。克拉姆的思乡计划,岂不是空梦一场?
克拉姆认真地回答:“在我们哈萨克神民看来,时间和空间是描述世界存在形态的概念,当神的意志推翻宇宙,世界就相应的不存在。但是概念同属于存在性的根源,其他生命一样可以接触到这个本源,我的思想机器的基础,就是这样,在神思的基础上建立起原本消亡的世界,一种本源的复苏。”
不能说错,可以说,非常准确。塞亚烦恼地撩起前发——可是为什么每当他想到用神的存在性来还原一个世界,就会归结到一片透明虚无?
就像他最喜欢钻研的数字零。
“塞亚。”克拉姆突然知觉了什么,紧张地扑到他面前,“味道,有香味,拉非雷要我查你身上的香味。”
一种奇异的冰冷香气缭绕在室内,像融化的雪水,带来让人不安的旷远又荒茫的气息。
“死开,我从来不搽香水。”黑发青年挣不开他,脑中的空洞越来越扩大,不耐烦下一挥手,“安静——”
克拉姆全身一震,眼里的神采陡然停滞,像身体和意识失去了固有的机能,向前俯倒。
“……咦?”塞亚急切又意外地扶住他,同时,他一蓝一灰的双眼闪现出灰色的漩涡,一丝丝搅灭无形的物质和能量。
我是一个人类,克拉姆是强大的机械教皇,“我”不可能伤害到他。
建立并重组完人类缜密而合理的逻辑,青年自然地把恋人调整到原来的睡姿,自己也睡了下去。
明天,一切会恢复如常。
永恒的亚萨.园,星辰的碎片构成这里荒凉而充满奇异色调的风景。
罗切斯特回到这个归一会的根据地,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的名字丢失是头等大事,他有责任向这里的一位“存在”汇报。
这事大得可怕,他调查了宇宙中的文字记录,乃至冒险潜入教皇的书籍收藏室,无一例外,全部被抹消了。
只有他们这些神仆,接触过神的遗民,脑子还留有印象。
无数繁星般的发光物体从归一会大主教面前浮现出来,它们的运动方式带着决不同于人类的特征,一种低语似的语调在星空中交流,像某种史前生物,没有特定的发声器官,也没有具体的思想概念,单一而蒙昧,却意境深远如天籁,切合这个宇宙原初的一切,像星云,像时光,像黑暗。
银发青年站在断裂的虹桥上,以恭敬,却不匍匐的姿态致敬,有别于神。
“尊敬的亚萨陛下,您侍奉的一位神明,神隐了,或者说,消失了。”罗切斯特艰涩地吐出与神灭有关的词汇,这样的不敬煎熬着他的心。
在星体游移的界限中,极慢极慢地浮现出轮廓,有的如扭曲纠结的浮雕,有的像光怪陆离的气体,还有更多匪夷所思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形态,互相交织融合,又慢慢被云雾冲散。
这些生物没有向外传达语言和思波的能力,只能通过一些朦胧的形象转变来表达。
『这不可能。』
很久很久以后,这些画面才组合完毕。好不容易,罗切斯特解读出了它可能表示的意思。这多亏了他是归一会古往今来最博览群书,最知识渊博,也最具心灵能力的一位大主教。连尖晶石议会的长老们,也宁愿去摸教皇的脑袋,都不愿来这个鬼地方,寻求这位强大的陛下援助。
太费劲了!
不过罗切斯特心想,如果这些异类的生物真的如他所想,是那种存在的残骸,它们不会这么迟缓。星云生物的思维频率是通常人类脑波的千亿倍,只有罗切斯特跟不上它们的份,怎么会要艰辛地等对方回话。
它们会变成这么可悲的状态,这种宛如被时光静止,永远影响和折磨的姿态……
罗切斯特默默咽下心中浮现的一个身影,那个白色长发,闭目微笑的女王。
沉浸于思绪中,罗切斯特一时没注意到眼前的星云生物变换着光芒和形色,速度依然极度缓慢,却有微妙的持续变化,在每个骤秒飞快提升,似乎驱动着他们的动力失去了镇定,疯狂地运转,骤然拉开一片清晰的帷幔,露出一个黯淡的光源。
仅仅一瞬间,丝带般的云雾飞出,将罗切斯特紧紧包裹起来。
“亚萨陛下?”银发青年惊讶地抬头,可是星云已经不出声了,或者说,他们再也表达不出什么。
静静体味着这股恢弘深邃得不可思议的能量,感受它的融入,感受它的迫切,罗切斯特以前所未有的坚定弯腰行礼。
“当然,荒神是不会陨落的。如果神陨,宇宙必然陪葬。如果神只是和我们玩一场捉迷藏,我们会恭顺地闭眼塞听。但是如果有人大逆不道将神藏起来,就一定要将他找出来治罪。”
深空女神欧罗拉能够通过量子场交换或曲率转移超远程飞行,但二十五区的暗能量处于半衰变状态,也就是量子叠加态,干涉容易引发波函数坍塌,只好老老实实地航行进去。
艾娜和伊恩因此有了更多的私人时间,可以看书可以锻炼。但是哥哥和“嫂子”在隔壁这件事总是撩拨着少女的心,止不住地想要去偷窥。
这天发现克拉姆不在自己的房间,她的心思就活泛起来了。
老天做证,她本来并不是腐女,是哥哥和克拉姆在一起的场景太唯美,让她总是萌生少女的幻想。
如果被逮到,克拉姆不会对她怎么样(估计还不懂),哥哥却会用堆成山的资料碟收拾她。
于是被鼓动着成为炮灰的,就是盖亚。艾娜盘算得很美,盖亚是年龄最小的成员,哪怕哥哥怀疑,也不会辣手摧花。更大的可能,不会想到盖亚进入房间是出自一个邪恶的阴谋。
盖亚这孩子,是生人熟人公认的老实。虽然不明白艾娜的目的,但是偷偷溜进别人房间就足以令她慌了神,在半空团团转。
不过想到艾娜的拜托,她还是扇动小翅膀,鼓起勇气飞进卧室。仿佛冰原一样微蓝的床单上,两个青年纠缠着入睡。金发青年靠着恋人的肩窝,雪绒般的被子已经滑落大半,他长长的发丝散落在玉石般洁白的背脊上,又流泻到有着曼妙弧度的阴影处。
“……嗯?”感到不寻常的气氛,塞亚醒过来,对上一双泪涟涟的晶绿眼睛,顿时想明白,一把捞起被子盖住怀里的恋人。
摧残人心呀!克拉姆这厮是裸睡!
听盖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出经过,哥哥咬了咬牙:“我会狠狠打艾娜一顿屁股。”
“塞亚哥哥……”盖亚过意不去。
“乖,你出去吧。”塞亚也有点奇怪,恋人睡得太熟了。
被摇醒后,教皇揉揉眼,一把扑住对方:“塞亚!枕头……香……熏香?”
听他语无伦次,塞亚奇道:“你睡糊涂了吧?”克拉姆蹙着眉回想片刻,再度抱紧他,吐出骤然清晰的话语:“你别离开我的视线。”
“知道了。”塞亚有点心虚,这次他被罗切斯特逼得抛弃身体,确实挺丢脸的。
克拉姆安心下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露出讶色。塞亚意会:“你这具身体已经初始化了?”
“嗯。”克拉姆奇怪地看了看自己,“我的人格长久和一具身体融合就会发生这现象,不过初始化的进度好像太快了。”
原本的克拉姆是星云生物和暗能量体的结合,非人的异类。配合人类的道德观,才用本身的物质形成外在的“衣物”。当熟睡时,这种物质会自然脱落,回到他体内。只是为了安置过多的人格,克拉姆塑造了许许多多身体,这些身体是半生物半机械的真正躯体,也就穿着实体的衣服。
不过,当他开始初始化,回归他的本质,承受不住能量辐射的衣服会融化,就造成了这一次的“意外”。
塞亚从旁边的橱柜拿出衣裤,顺当地帮克拉姆一一套上,宅魂当然包括给自己喜欢的人换衣服。
金发男子的身躯和他的头发一样温暖,好像汇聚了太阳的光辉碎片,纤瘦的胳膊伸进宽大毛袖的样子柔软又可爱,黑发青年不禁遗憾自己的衣服太无趣,想着要添购一些更衬托恋人气质的萌物装。
穿着灰格套头毛衣、普通牛仔裤和短靴的教皇跟着恋人走出房间。从盖亚的样子知道不妙的艾娜戴上了必杀道具粉色象鼻帽,在黑色蕾丝裙外结着雪白褶皱小围裙,甜甜地笑道:“哥哥,早餐准备好了。”
“……”妹控不战而降。
伊恩同情地打了声招呼,表示我是无辜的。
艾娜蹦蹦跳跳离去后,塞亚感到衣角传来一股阻力,回过头,只见克拉姆神色怔忡地拽着他。
初始化意味着另一件事,二号此时此刻才想到。
在同一个概率平面,不能有两个“自己”。
所谓的概率平面,就是平行世界的可能性。一个事件的不同,决定不同的后续发展。正宇宙有学者认为,平行宇宙是无限的,每个人都有无数个其他平行宇宙的自己。但事实上,正常宇宙根本无法沟通这种机率性的延展,那是属于荒神的能力。
所以,只有神阶的强者能开启自己的概率平面。在正常宇宙中,他们还是必须以不同态的“我”共存。
世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子,这是最基本的秩序。
虽然被女性体的自己认为性格完全一样,但是男性的克拉姆们知道,他们彼此都有微妙的本质差异。就如概率法则的生成,总有微小的不同。这才使他们能够共同生活在这个宇宙中,和他们爱恋的人在一起。因为零号是不变的,以零号为基准才能决定他们的差异性,他是他们在这个宇宙存在的基础。
而初始化,是被当前宇宙同化,越来越接近原始人格,直到和零号完全一致。
这是正常宇宙法则不允许的,哪怕他是神阶不会被消灭,却会被弹出去。
陷入一个孤立的概率宇宙,没有塞亚,没有其他的自己。
再也见不到塞亚。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无数的克拉姆宁愿待在与这里平行的概率空间孤独的生存,偶尔用身体探望一下那个思慕的人,也不敢冒着初始化的危险长久使用一具身体。
与其见不到塞亚,还不如在这里死掉的好。
“克拉姆?”
仿佛遥远世界传来的回音,克拉姆发觉自己用力过度,捏碎了塞亚的衣角,垂下的手,就像抓不住的未来。
“你在搞什么啊!”塞亚大喊,克拉姆身上的衣服又融化了,高能量溶液像剔透的水珠沿着体表滚动了一会儿,融入他暖玉般洁白温润的身躯。
伊恩目瞪口呆,不知是回避好,还是呆站着。塞亚为之暴怒。
这么有伤风化的样子!就算他不介意看他的裸体,被艾娜看见了,他却会有掐死他的冲动!
刚要把恋人拉进房间,只见克拉姆神色决然地唤出光辉之四面体,一枚明绿如翡翠的结晶体浮现在空中,足有两人高,旋转出奇妙的韵律。
见状,克拉姆松了口气。光辉之四面体还是他自己的状态,还有时间。
以光辉之四面体重新凝结的衣物牢不可破,淡绿色的条纹衬衫,雪白的束腰长裤,有系带的皮靴,更适合青年文雅清秀的气质。
体贴地帮恋人修补破裂的衣角,克拉姆心念电转。
如果彻底改变本质,也许,有可能,大概——他还能回来?
可是……那样一来,必须他自己都忘记本来面目才行。
补完衣服的教皇一个疾扑:“塞亚,如果我变成了史多姆果冻虫那样粘答答的东西,你会认得出么?”
“哦,你的原形比它好看一点吗?”塞亚毫不在意地点起一根烟,看来所谓的初始化,是把克拉姆变回原身。
他见识过的时计者们,足以让他成为区分和接受怪异生物的专家。
史多姆果冻虫算个毛啊!
克拉姆仔细想了想:“可能差不多,我没比较过。”他用原形的时候,没照过镜子,也没有一面镜子能照出他庞大的原身。
“行了,你变成屎壳郎我也认得出。”塞亚拖着心满意足的恋人去吃饭。旁听到现在的伊恩在心里咆哮:
塞亚,你到底知不知道克拉姆这样的绝世美人变成一条软体生物,是怎样的悲剧!
全透明的观景台上,艾娜摆好了简易桌椅,铺上红棕格子桌布,三人过来时,她刚好端来两个小碟子。
“克拉姆,快来,我做了你喜欢的甜薄片馅饼和烘焙蛋糕。”
几天的相处,已经让艾娜摸透哥哥恋人的喜好,简而言之,糖份控,甜的东西都喜欢。
每次塞亚去星云帝国,给恋人带去的礼物,就是装在一个个透明罐子里的糖球,结上各色缎带。
伊恩开心地扒着自己喜欢的海鲜粥,塞亚悠闲地转开椅子坐下,先给多莉雅倒了一碟牛奶,克拉姆定定望了会儿视窗外无垠的黑暗宇宙,也坐了下来。
他明白了,像他这样的生物,不会忘记自己的最初,也无法忘记他经历的一切。
包着新鲜水果的甜薄片馅饼放在他面前,散发出温暖柔和的香气。家庭式的烘焙蛋糕像金黄色的水晶软糕,晶莹剔透得让人不忍心破坏。克拉姆低头放下刀叉,想了想:告诉塞亚,不会改变他的初始化;不告诉塞亚,也不会改变他的初始化。
两种结果一致,于是感性上,他选择了沉默。
“哥哥,别只顾着喝黑咖啡啦,我特地烤的手工饼干,尝尝。”艾娜把一些星形的小饼干倒进兄长的碟子。塞亚感兴趣地瞥了眼装饼干的盘子,上面是一块大红底色有五角星图案的手帕。
不得已进入了另一个宇宙,艾娜还是有意在生活中加入各种过去的元素。
克拉姆直接用手拿起蛋糕和薄饼,吃完,舔舔手指,道:“塞亚,我是星云生物的后代,哈萨克神民,翻译成你们的文字是‘黄昏之民’。”
艾娜和伊恩愣了愣,他们听丹特丽安提过身世,一点也不吃惊。不过,他们的确忘了告诉塞亚。
哥哥大人的反应更神。
“能吃吗?”他啜了口咖啡。两个少年少女囧然。
“不好吃。”克拉姆认真地回答,“我是引力结构为核心的纯能量体,塞亚,你吃了会死的。”艾娜发现他实在是个实心眼的笨蛋,难怪那么多年为了一个许诺镇守一个国家,和恋人天涯两隔也不违背。
星云领的人实在太幸运了。
金发少女挥手调解有些沉重的气氛:“克拉姆,哥哥换种吃法吃你,就‘吃’得到了。”克拉姆幸福地看着她。伊恩差点呛到,脸涨得通红。
体谅一下他这个唯一正“直”的好青年吧!
其实,也不能吃。塞亚默默咀嚼饼干,克拉姆是心思太直没想到,以他这么弱的人类体质,哪里攻得了克拉姆。到时,连最初的“进入”都做不到,后期需要卖力气的活就更别提了。
所以,他们还是纯盖棉被聊天吧。黑发青年悲催地把眼泪往肚里吞。
克拉姆开心地接过恋人帮自己淋好草莓汁的松饼,至少,有一件他早就想告诉塞亚的事情说出来了。
可是乌拉拉的行为,他们还是没有整理出能够叙说的心情。
星光宛如点点落下的银粉,高耸的橡树遮天蔽月,这片机械教皇克拉姆•维因那提亚开辟的思索之地,从来无法杜绝一个访客,因为这是他们共同的回忆,相同的血脉也维系着早已扭曲的关系。
不得不和不欢迎的客人对局了两盘棋,以输告终,克拉姆也无所谓,他本来就无心下棋。
白银女王以宽大的衣袖掩嘴,轻笑着吐出甜美又饱含毒素的声音:
“克拉姆,你想必也知道了,你心心念念所爱的人类是个玩偶。”
教皇默然无声,看起来既不认可妹妹的话,也不想和曾经最亲近的亲人多言。
乌拉拉没有兜转这个话题,微笑道:“你知道,无论塞亚是什么,我不会放开他。他是荒神送入这个灰海的钥匙,呵,罗切斯特知道会疯狂的。”
“真正的,连通神境的‘诸海之白麒麟’。”
白发少女睁开一双赤红得令人无法直视的眼睛,一瞬后,自我克制般闭上,低喃的语气流露出难以自抑的波动,“多么奇妙,那个人类从荒芜的白海活了下来,进入我们的宇宙。他的状态我到现在也没有理解,但不管如何,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的恶作剧玩得太隐蔽了。”
克拉姆终于低低一笑,苍青的眼瞳散发出能够洞穿一切的威严:“你想说那个叫路凯的人类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了,这一切只是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的一场游戏?”
乌拉拉,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的神明啊。
在荒原宇宙清醒存活的终极法则就是——不要揣摸神意。
因为他们什么狗屁神意都没有。
教皇强行关闭了精神联系,他也有烦恼的事情。上次去白海,他不小心把塞亚给他的逻辑之罪遗失了,无法再定位,去那里寻找根由。毕竟,就算肯定塞亚是真实的人,他也想搞清楚他非生非死,没有前因后果的生存状态是怎么回事。
时钟城内,乌拉拉无声地张开眼,腥红的明眸,前所未有的浮现出一丝疑虑。
如果罗切斯特没有撒谎,预言说到了塞亚和克拉姆的关系,还有种解读,就是塞亚本身会杀死克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