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秘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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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剑怜侍记得，他上小学的时候，几乎从来没和成步堂龙一说过一句话。
由于他顶尖的成绩和早熟的性格，在学校里，御剑君几乎是大家眼中最难接近的同学。龙一君与他则不一样——不如说，二人根本毫无可比性。龙一君是那种最最普通的小孩，大街上十个里能数出七个和他差不多的孩子。然而御剑君——用老师的话讲，一千个里面也不一定能挑出一个来。
直到那场“糟糕的事件”发生之后，他才真正和成步堂龙一成为了朋友。
当然，他们初次交谈时，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毕竟，人们眼中年仅九岁的龙一君，已经不幸被那辆超速的汽车夺去了生命。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御剑怜侍又从不相信鬼神。
那时，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天。他不敢告诉自己的父亲，龙一君死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那个孩子本不该死——如果他在放学后没有精神恍惚地横穿马路的话。怜侍很清楚：是四年三组的学生，老师，拿走午餐钱的真凶，以及那个闷不做声的懦弱的自己——把成步堂龙一亲手送上了黄泉路。
他有什么颜面向父亲坦白！父亲是那么温柔、正直、善解人意——父亲从来不会冤枉任何人，从来不会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中伤他人，从来都敢于信任自己的客户——然而自己却背叛了父亲的期望，犯下了如此严重的错误！他是个再差劲不过的胆小鬼……面对全班同学的目光，他没有遵循自己的意志，却选择了退缩。
……然而，真的是他的错吗？毕竟他也不知道，偷钱的人究竟是谁……
“御剑君……？”
听到这陌生的稚嫩嗓音，他从泪水濡湿的臂弯里抬起头来。
惊异地瞪大眼睛——随后，失声尖叫。
“没关系的哟，我已经原谅你了。这也不怪御剑君呀。如果可以的话，和我做朋友好吗？——我现在，已经不能去任何地方了。”
眼前这个黑发的少年无邪地笑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坦诚地望着他。那是一个纯粹的孩童的眼神——毫不似亡灵的怨恨和愤懑，只是溢满了浓浓的寂寞和企盼。
恍神了好一会儿之后，怜侍似乎才明白了什么。不受控制地，两行泪水如同清泉一般不断地从年轻律师接班人的眼角流了下来……
“好啦好啦、没关系的……”像个真正的大人似的，成步堂龙一靠着他坐下来，笨拙地拍着他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着的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像我这样的人……”
御剑知道，世间的“成步堂龙一”，已经仅存于自己的脑海中了。
更加残酷的是，这个成步堂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而已。他所背负的有关那场学级裁判的所有罪业与悔恨，将那个名为御剑怜侍的少年的意识一分为二；而他自己，又照着死去同学的样子，把那被剥离的意识塑造成了另一个人。通过这种方式，他印象中的龙一君就能够和自己一样如往常般生活下去。
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从无限的歉疚和负罪感中解脱。
父亲啊……这是您给我的惩戒吗？为了使我永远牢记信赖的品质，被人所怀疑的耻辱，以及因为自私而付出的代价……
御剑踉踉跄跄地奔跑着，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因为，他不仅仅是忘记了，也可能永远失去了——那个一直陪伴在自己左右的，他唯一的朋友。
成步堂龙一……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自己所亏欠你的一切！这些年来，对他们的愤怒和对你的愧意一直如石头一般压在我的心口……让我不知道该如何生活……
秋日的冷风划过他的面颊。已经高高升起的太阳那炫目的白色光辉，让他抬不起头来。
沉睡的记忆正缓缓回归，他开始记起连同成步堂这个细节一起的，他二十七年人生中的所有的一切。
他骇然了。
往日的所有，正如同电影胶片一般在御剑怜侍的手中穿成连贯完整的一片。
三个月前的同学聚会。
这次聚会是【他】一手操办的。
他特意选了一家装潢特别的餐厅，每个人所使用的餐具都不相同，不同的座位上还摆了同学们的姓名签。他还特意嘱咐有伴侣的同学要带上自己的另一半。嫁做人妇的花田，火道，宇多田还有矢张都在邀请对象的清单中。
和计划一样，大家都来了——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唯独矢张没到。
宴席散后，他最后一个离开——除却结账，还有其他的事由。为了支走服务生，他特意用了一张饭店无法正常受理的超高透支额度信用卡。随后，他反锁房门，取出准备好的采样工具。——以他的身份，搞到这种工具易如反掌。
他顺利地采集了那三位同学伴侣的指纹。刚刚在酒桌上，他已经和他们一边干杯一边交换了电话号码和住址。而缺席的矢张同学的信息，他也成功地从要好的同学那里打听到了。
他将宝贵的指纹样本好好收藏了起来。
为了引起矢张的注意，他取了一个哗众取宠的化名，同时印制了假的名片和公司信封。用一番甜言蜜语哄好了这个“艺术家”之后，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这位老同学居然有女朋友。省却一大堆麻烦的他几乎高兴得要跳起来。
于是，他打开工作用的电脑——手边是采样器材和矢张邮寄来的画作。他清楚得很：矢张三年前由于谋杀案的指控，在警视厅留下过案底。相应的，其十指的指纹也早有记录。显示屏荧荧的光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他胸有成竹。
除却与三年前案件记录中相同的十指指纹，余下的不明指纹，必然属于矢张那位神秘的女□□。
在与矢张通信的同时，他毫不懈怠与那三位伴侣的联络。他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便是操控人心，因而对这几人的外表和内在都看得通透。居智一郎是个被妻子所压制的怯懦男人，府辰亚由美则是个毫无头脑的势利眼；而光浦篠留对人的态度阴晴不定，如同柳絮一般轻浮。要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对他来讲是极其容易的事。更何况——地位在同学中相对最高的自己，已经成为了众人暗中巴结的对象。他想要利用这一身份，实在是近水楼台。
对于矢张的那位名叫惠美的女友，他使的手段也只做了轻微的改动。假借合作之名，把自己制作的那封和宇多田的“偷情证据”的信笺混入普通的画纸中让矢张堆在惠美的工作室，再同时用酬金吸引其注意，有七成的把握会成功。事实证明，矢张也的确把画纸的事抛诸脑后，在找到那“信”时丝毫没有察觉到那是自己的陷阱。
他观望着，等待着。
街道两旁的叶子开始泛黄飘落的时候，他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他能够避开人员密集的危险时间段，也足够聪明到让毫无防备的被害者给自己开门。正如同强疗效的药剂便是猛毒一般，能够制裁罪犯必然需要一个天才的罪恶头脑。他的右手攥紧了那把早已准备好的短刀。
自从父亲死后便开始困扰他的梦魇，在他举刀刺向居智一郎的时刻复苏。他发觉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罪犯——他具有一切优秀罪犯所必需的品质。也正是对犯罪的极度憎恶，让他感受到了自己作为执法者的无力。而当他刺下第一刀时，他便永远地和那个从前的自己分道扬镳了。
十八年的循环往复。那个梦里，是他亲手结果了父亲的生命。或许他生来就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罪人。
他麻利地收刀，处理现场。证据毁灭得天衣无缝。恶作剧似的，他在现场遗落了一张印有“e”的纸条。而在短刀上，他精心地留下了那枚属于府辰亚由美的指纹。——他曾经见老师在法庭上提出过一种十分新奇有效的，遗留他人指纹而不留痕迹的方法。而正是这个方法，摧垮了当时辩护方的防线。虽然他不知道老师如何晓得这种知识，他还是偷偷地记下了。
第一着，白方先手，卒子走e4。
按照事先拟好的规矩，他再次作案。随后是第三次。留下字条还有指纹。他从未想过犯罪原来如此容易。他所烂熟于胸的那些法条所织就的重重网络，正被他自己轻易地毁灭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轻松，仿佛世间所有赋予他的重担都被卸下，他重新作为一个自由的人正徜徉在天地之间。
第二着，黑方卒走e5。
第三着，白方马走f3。
第四着，黑方马走c6。
Ruy Lopez。
西班牙开局。
——不过，当第四起案件应当发生时，他少有地产生了迷茫。他并没见过波志目惠美本人，也有可能搞错画室的地址。但矢张在信件中提到二人最近交恶——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决定赌一把。
根据矢张寄来的“正装照片”，他购买了样式相同的粉色毛衣和二齿木屐。二十八日凌晨，他潜伏在波志目画室附近。然而不巧，矢张政志本人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自己昏了头跑到画室的门口。——计划差点败露的刺激感，他到现在都难以忘记。
好在，惠美并未给矢张开门。看到那个白痴悻悻离去后，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叩响了门。一如他所料，毫不知情的女人还是架不住自己“情人”的呼唤，将门扉洞开。于是他举起了那把匕首。
然后，他的眼前忽然一黑——沾了血的匕首也当啷一声砸在地上。他踉跄着扶着墙稳住身体，回过神后，那凶器已经好好地握在他手里。
夜色朦胧。
他管不了太多，匆匆地蒙着夜晚的伪装回到了自宅。计划的最后一环便是那张事先刻好的暗红色光盘——里面有着各位被害者和自己的名字。将它伪装成自己的“死亡预告”交给警方的话，刑事科的那群白痴将会更加焦头烂额。那样，自己就彻底安全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矢张政志的指纹印在光碟上面，然后把光碟塞进自己的车载音响。
这样，警方便不会对自己棋盘上的动静生疑了……他真是大惊小怪！警方根本不会把国际象棋和谋杀案联系到一起！他想到自己早些时候离开办公室前移动的那个黑马棋子。还好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这场闹剧，终于可以收场了。
他满足地看着自己的手机相册。
那里面躺着一张至关重要的截屏图片。
来电显示为“居智飞鸟”的号码，向他的信箱中发送了一张信笺的照片。而那信笺，正是居智一郎和府辰亚由美偷情的铁证。
是他凭着与飞鸟多年的“情谊”，说服她暂时不要将这层关系透露给警方，以便放长线钓大鱼。而现在把它拿出来，无疑会让“居智被亚由美杀害”这个假说在刑事科全员的眼中，成为花岗岩一般坚硬的事实。
而其他的案件也都会像这样结束。字母字条的事情，则将会永远地作为一个恶作剧，或者是后世所困惑的未解之谜。
作恶之人将得到应有的惩罚，而自己为了赎罪，也把双手沾满了鲜血。
成步堂龙一，你该满意了吧……？
你该安息了吧？…该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吧？！
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不知是恐惧还是悲哀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怜侍君。这是证据……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
屏幕上的短信如是显示着。幽蓝的光彩映照着御剑怜侍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庞。
【16·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