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死(1 / 1)
13
“怀疑……”
“您说什么,老师?”
“你这小子,离真正的完美还差得远。”
“谨遵老师教诲。”
“听好了,御剑。只要有一分钟松懈下来不去怀疑的话,就是检察官失格。现在的你就算拿到了徽章,也根本就不能算作检察官!”
“……是。”
“把徽章给我取下来……狩魔的荣耀,只需要有完美立证来代表就足够了!”
“是。”
检察官向来都是戴徽章的。
尽管御剑怜侍是个例外。
作为替代,他每天清晨把徽章从精致的盒子中取出来,放进西装上衣的口袋里。如果有人不知道他的身份的话,只要把它亮出来就可以了——虽然经过七年的职场生涯,检事局里已无人不识他。
但他每每看到秋霜烈日中央镶嵌的玛瑙的光辉,都想起狩魔豪那日看他的眼神。那眼神说不好包含了什么感情……但对御剑来说,多半是老师自己最欣赏的“怀疑”吧。
老师始终在怀疑,出离地看着这世上的一切,这就是他成功的秘技,也是他从不被蒙蔽,从不做出错误决定的原因。那天,他大概也同样在怀疑着,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检察官。——他果然是完美的。
御剑手里拿着烟盒坐在天井中央花坛的边沿上。
已经入夜,但他仍然想清醒一会儿。
自己的确是辜负了老师的期望。……连同父亲的期望也一起。那件事的时效期限已经过了两年,可自己仍旧什么也做不了。这些年在法庭上,他只不过是如同机械一般地粉碎着面前辩护律师的言辞,无论那是谎言还是真相。莫不如说这一切都无所谓——他只想看到被告在败诉后那如天地都失色一样的表情。这让他愉快得很,因为他又做了一件好事。维护国家安定,社会和平的大好事。
如果这样作为的话,就能够补偿自己从前的不作为了——一定可以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再追究没有任何意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前行,再前行。
可他没能遵循老师的教导。他就是做不到像狩魔那样时刻怀疑。所以他丢掉了检察官的位子——这个世界上他仅有的立足之地。如果是老师的话,无论什么样的窘境都可以化解,可轮到自己的话——就只有失败而已。
然而不错——他狠下心来,抽出一支香烟。这是他想做却一直抗拒的事。覆水难收。他没有退路,只能前进……不能让过去的错误再度重演。尽管这会让他痛苦,让他彻夜难眠。他必须这样做。
于是御剑拉开夹克衫的拉链,却发现自己无火可借。他有点懊恼地想站起来回到地下室去。
前方的路被一道微小的暖光照亮了。
那是成步堂龙一站在离他不远的巷口,手中一个便宜的塑料打火机跳跃着火花。
“嗨。”他说。
“这么晚了,好像已经不是闲逛的时间了吧?”御剑走近他,点燃了烟。
青年收起打火机:“知道你有话对我说,所以我回到这里来了。怎么,事实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还有什么疑问?”
“……成步堂。”这样过于坦诚的态度,反而让前检察官有些难以开口。“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重新考虑整起事件。”
“逻辑游戏吗?……看来你已经迷上了啊。”成步堂很无奈似的笑着摇摇头。夜晚的天气转凉,他在藏青色毛衫的外面加了一件大衣。
御剑深吸了一口气。“好吧,就像游戏一样来看待好了。和你不同,我想从灵媒时波志目小姐的证言开始,可以吗?”看到青年点了点头,他继续道:“听从了你的提议之后,我让绫里真宵灵媒出惠美,果然获得了成效。不过,惠美的证言中却只有一处疑点。”
“疑点?”成步堂依旧淡淡地微笑着。
“是的。我们之所以在四个被害人中选择了惠美,就是因为只有她才一定会看到凶手的脸——毕竟她是被从正面刺杀的,没有理由看不到。而结果也很斐然——她成功地向我们指认了矢张政志。”
“到这一步,我都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哦。”
“好戏在后面。”前检察官推了推眼镜。“可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成步堂……在提到矢张的时候,惠美的描述可谓详尽之至,连当时他沙沙响的毛衣和劣质的木屐都想起来了,却唯独没有描述他脸上的表情!”
成步堂的微笑在一瞬间僵硬了起来。
“……表情?”
“没错。”御剑看出了他的紧张。“当忠犬一般的男友突然变脸转而要刺杀她时,那骇人的景象在惠美的脑海中一定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而且那也是她死前最后的景象了——要说恢复记忆的话,不可能会想不起这一点吧?”
青年打断了他。“真宵不是说过,灵媒时死者会对死亡前的记忆产生模糊吗?”
“但是能想起男友毛衣那细微的响声,却想不起刺杀自己的人的脸,从逻辑上怎么讲都不可能!”前检察官的语气决断起来。
成步堂叹了一口气。他重新变得轻松起来。“御剑……你怎么自掘坟墓了?惠美自己不是也说过,她看到了矢张的粉红色毛衣吗?既然能看清毛衣的颜色,为何她会看不清矢张的脸?”
“我还没说完。”前检察官摇摇头。“成步堂,请你想象凌晨两点巴伦西亚街的情景。所有的店铺都已经打烊,而波志目画室又处于街灯稀少的区域。对于独处于点着灯的画室中的惠美,打开门后猛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想看清一个人的脸,怕是十分困难的吧?”
他咽了一口唾沫。“同样的……我注意到了惠美证词中的细节。她提到毛衣时用了‘粉红色’和‘沙沙响’,而提到木屐时却没有说颜色。文艺女性对于色彩的敏感可以理解——可为何她知道那是男友的木屐却没有说出它的颜色呢?”
成步堂有点茫然的看着他,但仿佛在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你……不会是想说……!”
“没错,是声音。”御剑慢慢地仰起头。“在秋夜的黑暗中,她根本看不清来人的身影……!唯一能够辨别的就只有矢张毛衣那标志性的沙沙声和木屐敲地面那恼人的啪嗒声而已!那些声音……就是她判别自己男友的根据!”
“……反对!仅凭声音的话,惠美不可能判断出矢张的毛衣是粉色的!”青年的嘴角扬起了与平日不同的笑容。前检察官知道他认真起来了。
“真遗憾……”他轻笑一声来回敬。“上午在矢张家里…我检查过他的衣柜。里面一件毛衣也没有。他身上穿的那件粉衣服就是他唯一的毛衣,惠美一定也很清楚!”
成步堂似乎被打击到了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所以,你想说明什么?无非是矢张政志在刺杀惠美时没有让她看到脸而已……”他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御剑看着手中的香烟一点一点地燃烧着。“反对。如果矢张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能想到把脸隐藏起来的话,根本就不会穿着一眼就能让女友认出是自己的毛衣和木屐!”
“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有道理。”青年湛蓝的双眼此刻死死地盯着他的眉心。
“谢谢。”前检察官略略点头。“那么,既然你现在没有异议的话,请允许我这样大胆地假设——”
“矢张在案发凌晨的确到过惠美的画室,但刺杀惠美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穿着和矢张同样衣服鞋子,但面容却隐藏在暗处的人!……”
良久的寂静。
御剑丝毫不敢走神地观察着成步堂的表情。
“……很有意思。”青年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仿佛都镇定了下来。“不过,我想知道你这个想法是怎样萌发的……?仅凭惠美的证词,恐怕还不能让你产生足够的疑虑来动摇现在这个可见的——有大量证据佐证的‘真相’!”
“倒不如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要全盘接受你的说法。”前检察官手中的烟已经燃尽了一半。“我习惯于做任何事都保留一手……对你也是一样。你所说的真相,尽管有所谓大量证据,也就是你手机中的那些信笺的照片来支持,但谁能说这些信笺就具有绝对的证明力?在你单方面把它们出示给我之前,警方可是连一丁点线索都没有!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居智飞鸟如果认为她的丈夫有外遇的话,为什么不在警方调查居智一郎的人际关系时,把信笺公开出来?这样的话,府辰亚由美就会早早地被纳入调查范围之内!然而她却没有……这样不合常理的状况,你要怎么解释?”
成步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同样的,你说过‘飞鸟在同学会之后就开始联系你’……我看却未必见得。四位被害者所有的交集,都是自那次同学会之后开始的……而同学会前后,他们,和他们的伴侣,也就是我们的同学——之前所接触的人中唯一的变数,就是你成步堂龙一。你不觉得吗……就数起杀人案的动机而言,这未免有些太巧了?”
“御剑,你这么说话的话,我可要不高兴了……”青年压低了声音,目光的焦点也游移起来。
“放心,我不想得罪你……到这里为止,这都只是无伤大雅的假设罢了。”御剑摊开手。
“不过,现在开始,我可就不是在陪你玩游戏了——得以与十几年未见的同学相见,对你来说可是意义非凡吧?飞鸟和宇多田他们接触你,或许是对你的信任也说不定……不过,这也让你有机会涉足他们的私生活——从而设想出一个完美至极的犯罪计划!是的——完美至极,连我在一开始都被你所蒙骗了!”他冷冷地望向自己的老友,一阵热流抑制不住地向头脑上涌。
没错,御剑怜侍——怀疑!那是你的天职,你的宿命!你是为了怀疑而活的——你理应怀疑这世界上的一切!尽管那会让你恒久地孤独一人,但你同时也会获得通往真相之门的钥匙!当世人的双眼都被无用的情感所蒙蔽时,只有你的双眸是雪亮的!那就是你的奖赏——难道还不够吗!
“别着急,成步堂龙一。我会慢慢说。别忘了——好戏可还在后头!”他站起身来,逼近沉默着的成步堂。“我记性不太好……但那张深蓝色的光碟是你干的吧?”
“深蓝色……?”
青年依旧面无表情。
“没错……深蓝色。”
“我不明白……”成步堂尴尬地摇摇头,御剑已经看不到他眼中那标志性的,锐利的光芒。“深蓝色的话,我没听说过……”
前检察官不由得笑出了声。
“我帮你说吧……因为那碟片是暗红色的……!”
他抬起头,铁灰色的双眼狠狠地盯着青年的眉心。他赢了。
所以如释重负般的,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他轻轻地转过身去,不再理睬成步堂仿佛瞬间颓唐下去的身姿。无论那身影曾经多么可以信赖,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接下来,他只需要一个人收拾好这个烂摊子就可以了,无论身后这个人在一刹那变得多么无助,那都与他无关。
……如同从前一样。如同一直以来那样。
他开玩笑似的,却又像叹息似的吐出了两个字。
“……将军。”
【13·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