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威武雄壮的鱼(1 / 1)
逛了一天,我表示很愤懑。定陶这么繁华,却连一件像样的齐胸襦裙都找不到,最后的最后,有钱的我只好去量身订做了一件。大家应该都理解,有钱人往往是很任性的,所以小女子我还很阔气的要求用云锦的布料,却没料想,还是剩下很多钱,于是又阔气道,“再来一套一样的。”
老板笑得一脸褶子,对我一通五颜六色的夸赞后,非要送我一条宠物鱼。当那条金光闪闪的鱼被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娘抱出来时,我着实吓了不轻。这么巨大的宠物鱼?老板看出我的犹疑,更加谄媚地一通夸赞,我很受用,脑子霎时浆糊了,糊了……
这才有了后来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挽起袖口,熊抱着鱼缸,垂死挣扎在往来如烟的定陶街头。眼看来往路人个个目光热切,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我高深莫测,卓尔不群,目光坚定,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脚下似有风生。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回到姬容的“瓦舍”时,已是日暮黄昏。我冲进青墙居,把鱼往红木案上一放,立刻就有一种宛若重生的感觉。于是重获新生的我换上刚做的襦裙,在铜镜前转个圈,又转个圈。真好看,花了大价钱的就是不一样,我都快被自己感动哭了。“姬容呢?”我觉得,应该让姬容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我欢欣鼓舞,全然忘了一路的疲惫,蹦跶着穿过曲折迂回的长廊,拐进一片海棠花林里。我停下脚步,此刻夕阳迟迟,天边冉冉红霞把余辉洒向人间,洒在这一片倾国倾城海棠上,洒在姬容绿玉般儒雅从容的身影上,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我痴痴傻傻望着海棠中央的姬容,他搬了一条长案,一把木椅,坐在花海红霞里看书。安静恬淡的样子像极了君流苏。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他认真捧着一卷书,头也不抬。
“为什么不回来?”我走过去,站定在案前。“我买的新衣服,你看,好看吗?”
他抬头,目光浅淡。我欢快地转个圈,迫切追问“好不好看?”
他嘴角扬了扬,继续看书,“很衬你。”
我暗喜,绕过长案,在他身旁蹲下。“姬容,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他翻了一页,目不离书,“嗯。”
“你对养宠物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可以考虑。”他沉吟道,“你想养什么?”
“一条鱼。”
“无妨。”他平静回答。
我嘿嘿傻笑两声,“只是……”
他偏头看我,“只是什么?”
我拧巴道,“那条鱼年纪稍长,体格略胖,还有一点点挑食。”
他放下书,“有多胖,多挑食?”
“大概一只巨型耗子那样大吧。而且,它好像挺喜欢吃南海小虾。”我怕他不信,重重一点头,补了一句“真的。”
他“……”
青墙居里,我凝神屏息,紧咬下唇,低眉顺眼站在姬容面前。他很高,让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姬容此刻负手而立,轻飘飘扫了一眼鱼缸,再扫了一眼我。“你家耗子跟猫一样大么?”
我闻声望了一眼他,再望了一眼鱼缸。复又沉痛万分低下了头。
“你不是说它喜欢南海小虾?”姬容往鱼缸里扔了一个南海小虾,看着金光闪闪并且威武雄壮的鱼咬了一口,又一派嫌恶的完整吐了出来,继而转头对我道:“怎的不是新鲜南海水晶虾,它还就绝食了?”
我说,“你看,它聪明吧?”
“真聪明啊,还知道捡最贵的吃。”姬容黑着脸。
我呵呵干笑两声,仰头对着姬容“说不定你饿它两顿就,就好了呢。”
“也好。”他说,“那就饿你两顿吧。”
我于是炸了,指了指鱼,委屈道“为什么要饿我两顿?挑食的是它。”
他从容坐下,“是谁带回来的?”
“是那个老板非要给我。”我嘟哝。
“那你就接下了?”姬容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接着道:“长亭,你有没有想过,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个世界,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点点头,又摇头。“姬容,你这话不对。”
“哪里不对?”
我蹲下,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极黑极亮极澄澈。“比如说,姬容,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对我这么好?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也深深看着我,却又不像是看我。好半天,他的声音低低响起,“长亭,这不一样。”
“那你告诉我,哪里不一样?”
他不说话,也不闪避。我趁虚直追,“所以啊,这个世界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长亭,你真觉得我对你好吗?”他问。我第一次见到姬容这样莫测的表情,隐隐感觉到一丝异样,却也不做多想。
“真的。除我师傅外,你是唯一肯无条件包容我的人了。”
他静静听着,眼里似有光芒。我见形势大好,接着道“所以,你看,能不能容我留下这条鱼?”
“并无不可。”他轻笑,“前提是,你愿不愿意把你和你师父的故事讲给我听。”
按理说,我和姬容相识不过几日,交浅言深,实在不可理喻。可世界上偏偏就有一种人,见一面就知道是有一段宿缘的,恍若前世今生的你我。这种感觉太过微妙,叫人理也理不清。我对姬容,可能就属于这种理也理不清的微妙。
“可是这个故事好长。”我托着腮笑道。
“那就慢慢讲。”他温言细语,像是哄小孩子一样。
然后,我就给他讲了我在终离山的那些峥嵘岁月。从哪里开始讲的呢?我原本是一个弃婴,君流苏说,那时候正值早春,雨歇微凉,他在一棵粉粉嫩嫩桃花树下发现了我。他还说,我见着他的第一面,是笑着的,他见我的第一眼,亦深觉是上天的恩赐,于是将我带走,取名长亭,寓意长久停留。他让我叫他师傅,起初懵懂不知世事,遂一直很听话,后来渐渐长大,有个性了,却始终不愿再叫他师傅。日子一长,他倒也挺习惯。还记得在我十岁那年,他送了我一条浅绿色齐胸襦裙。我开心了好久,自此便只穿浅绿齐胸襦。那时候,我的生活还很简单。除了跟着女夫子上课,其余时间都和君流苏在一起。他会好多东西,纵是朝夕相对十六载的我,依然弄不清他到底还有多少能耐。
这十六年,他带我钓鱼,给我讲故事,我生病了,他会亲自采药熬给我喝。我常常会嫌药苦,不肯喝,他就提前准备好芙蓉糕哄我喝下去。他还很有名士风范,喜欢念诗,喜欢酿酒,喜欢种花,喜欢煮茶。君流苏酿的酒是青州一绝,多少人前仆后继求而不得,只因他是一朵钟鼓馔玉千金不换的孤云。而山下农夫,总能得到他赠予的好酒。旁的人,也只能通过他们得以一品佳酿。我通常也是喝不着他的佳酿的,他不喜欢我喝酒,因我酒量极浅,酒品又不好,无奈,我只能偷喝。有一次喝多了,沉沉睡了好几日才醒过来,我望着他,竟憔悴得不成样子。后来,他很少酿酒了,我于是跟着他学煮茶。他的手法很娴熟,动作亦很儒雅,每次见他坐在桃源里薪火煮茶,都误以为是一不小心入了画。
我也一直相信,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他可以透过我的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而明晰我的每一个情绪。他也清楚我所有习惯,比如,我早饭偏爱咸菜薄粥,其他的都不大能吃下,我不安时会不由自主地用食指绞我的衣角,我开心时喜欢跳舞,情到浓时还会很豪迈地喝个小酒……
他的爱好很多,最爱的是看我跳舞。曾经,女夫子见我是个跳舞的苗苗,特地教了我一只白纻舞,告诫我说这支舞是要跳给心上人看的,她还给这支舞取名《如故》。那时候年纪尚小,哪懂什么心上人?眼里心里就一个君流苏,于是苦练了好些时日,终于在一个雪夜如愿跳给他看了。他似乎很喜欢这支舞,意味深长道:长亭日后寻得良人,一定要跳舞给他看,我想,那人必定会将长亭放在掌心里珍重。我问他,那你呢,你这样算不算把我放掌心里珍重?他笑得很温柔,坦然道,自然是。
骗人。他若真的珍惜,怎么会撇下我一个人在终离山。他怎么能?怎么舍得?还记得那天风和日好,他骗我说去见一位故人,不出七日便回来,让我安心等他。可是,我等了好多个七日,都盼不到他回来。然后我心慌啊,十七年来第一次离开终离山,竟是为了找他。离开终离山后,这才知道生活不易,更何况这破碎动荡的九州乱世。
讲到这个地方,我有些伤怀,无比沉痛叹了口气。“这就是我和我师父的故事。”
姬容很明显听得不尽兴,追问道“后来呢?”
我两手一摊,“后边暂时还没有我师父的戏份。”
他到看得开,轻轻松松一句。“无妨。”
你当是听说书呢?我想。心有戚戚焉,于是接着往下讲。
我方才在青州漂泊两日,便遇到人牙子,年少无知的我啊,就这样不费吹灰被人拐了去。现在想想都觉得很没面子。所幸后来在贼窝里结实了一位巾帼,我们和着一众小姐妹密谋了好些时日,终于趁着雨夜逃出生天。一同患过难的总是别样深情,可惜,我们到底是依依不舍奔着不同目的去了。
然而,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刚出了青州,来到定陶,就再次邂逅了那一窝人牙子。故人相逢总是眼红。相同的配方竟调出了不同的酸爽,这次他们都不带哄的,直接就要动粗。作为一个斯文人,我自然拔腿就跑,拔腿跑了好久,眼看就要被他们抓到了,却正撞上一个人。想我也是在青州混迹了一段时间的,我们走江湖的注重的就一个眼力劲儿。我看那个人衣着冠带十分华贵,一眼就知道不是寻常人,遂借他躲过一劫。后来受邀在他家小住了两日,前边还好,有吃有喝的小日子过得很潇洒,后来他却忽然说要娶我。我于是与他斗智斗勇了一番,费了好大劲儿才逃了出去。
我不禁肃然起敬,短短三个月,竟让我演绎得如此荡气回肠。
“再后来,你就遇到了我?”姬容不胜唏嘘。
我也不胜唏嘘,怅然道“是啊。”嘴上虽说得轻巧,可这三个月,我仿佛吃尽了一生的苦,一路走来,几多辛酸,几多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长亭,这三个月的经历,我其实可以想象。”姬容宽慰道,像是看穿了我一般。
我瞪大了眼,不能更惊讶。“姬容,你是透视眼吗?”
他轻轻地笑,“我只是很聪明而已。”
我继而故作高深,“那么,聪明的你可以猜到我在想什么吗?”
他想也不想,直击小女子我的心底,“帮你找师傅。”
看着他如湖面平静无澜的神色,我摇摇头,剑走偏锋,“我想养鱼。”
“不行。”两个字,简单粗暴。
我满脸堆笑,甜甜腻腻唤了声“姬容。”
他横眉冷对,“我再考虑考虑。”
我前进一步,拽着他的衣袖,接着油腻道“容容~”
他身子抖了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番。缓缓开口“长亭,我就是败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