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大结局(2)(1 / 1)
大结局(下)
正是初秋天气,夜色清凉,月色如霜。
乾清宫后殿的一个宫室内,烛火数盏,光亮熹微。在昏黄的灯光下,铜镜中的面庞显得十分柔和。洗去白日严妆,浅浅敷上一层雪色珍珠粉,淡扫蛾眉,轻点朱唇。
虽非严妆,却显得清新可人。我的眼梢一直是微微上扬的,天生有笑意。若有若无的妆容显得十分自然。而这种自然已不是少女时代的清艳可比,做了母亲之后,我在别人眼里仍然美丽,却另有一段风流。
站起身,拢好纱衣广袖。怀梁微微躬身,随附在我身边。门边几个宫人也俯身相随,提着熏炉宫灯,慢慢走到前面去。
怀梁说了一声:“起驾。”他的声音比往常低沉些,在夜中也不显得突兀。
御辇行到天街,一个煞白的人影站在天街中央。躬身抬御辇的内使们都有一些惊慌,停了下来。我抬起眼,陆云修一袭白衣,头戴玉冠,衣袂迎风飘举。他身姿有出尘之意,然而此夜中如此,加之表情冷漠,竟然形如鬼魅,令人有惊悚之意。
我慢慢向他走过去。他脸上的表情才略微松动,皱了皱眉:“夏夜微凉,万岁衣着如此,也不怕贪凉伤风。”
我低眉浅笑,道:“正是好眠夜,何必来此待朕。”
“万岁心意已定,我不过是来告别。此后山高水长,自与此时不同。”他顿了顿,目光滑向夜幕中天的月亮。团园美满,今朝最。“既然浮云已散,也好。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同万岁说清楚。”
我默然,才仰起脸向他笑道:“你说吧。”
“万岁还记得我们初遇之时吗?”
“朕记得,那是朕登基后不久,在皇城外报恩寺中,我夫妻二人也是第一次一同出行。朕记得那一年道恒方丈精舍中的香,引人如醉,正是济藏。”
云修笑:“所以万岁初始与我相知,便是一颗拳拳渴才之心。时至今日,亦是如此。然否?”
我摇了摇头,道:“一开始是这样,后来,朕也想过要引你为挚友。只是朕与始政之间,你与始政之间,朕与你之间……实在是肌理纷繁,难以辨清。”我顿了顿,自己沉入某种思绪中,又道:“再后来……就只剩下感恩。”
“恐怕不仅仅是分辨不清,也是万岁始终对我心存芥蒂。”他微笑,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些懊恼:“其实我时至如今,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曾经向万岁提出的那个条件。现在我才知道,这种事情,又怎是可以勉强的呢?后来,恐怕你从未相信过我吧?虽然在万岁眼里,我寥为犬马驱驰,可是,万岁心中始终只有感恩,没有信任……毕竟与一开始就有的信任相比,重建的信任是那么艰难。不过,这于我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我经常和始政感叹,说一招错,满盘皆输。其实我与你相识也很早,未必没有胜算……”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是自知失言后的岩石。转而道:“只是我一开始就看错了你的命格,误以为你是万寿节当日所生。生日可以改,命格却是不能改的。万岁看似三心二意,像是可以有许多宠臣的样子。其实我如今可以告诉万岁,此生此世,恐怕您都没有那样的福气了。”
我低眉浅笑,良久才道:“什么是福气呢?后宫无数,还是有一个人相伴一生。”
“是啊,你命定的人是他。你们是天作鸾俦,帝王家的传奇。”
我仍然笑:“你知道,朕从不信这些。”
陆云修微微上前一步,仍然微笑道:“你不信,可是你相信自己的内心。”
我默了默,道:“可是朕仍然不明白,当时当地,为什么你会向朕提出那样的要求呢?还是,你只是想试探始政在朕心目中的地位?”
陆云修侧颜望月,笑而不答:“在万岁心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想了想,“自负,极端自负。”
愿与天斗,怎么不是自负呢?
云修大笑,道:“是啊,既然万岁心中,我是一个极端自负的人。那么,我应当得到怎样的人生?我身边应该站立怎样的女人?”
“你知道的,我虽然心负报国之志,但终究还有自己的责任。天下之大,有万岁,有天王,未必不能河清海晏。而我自小在宗门长大,难免耳濡目染。终于还是虎头蛇尾。”
我噗嗤一笑:“云修,你莫不是要与朕说,你是因为重归道法自然,才对这些事情毫不在意。却愿意陪朕去最凶险的漠北战场,用自己的血一次次为始政续命。甚至为了一个微弱的可能,追杀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至三千里之外。”
“你有上千次的机会,让始政以不同方式死去。可是你没有。无论多么艰难凶险的情况,你始终力保他。你知道的,只要朕身边不再有房选,你就可以实现自己全部的理想。”
我叹了口气,道:“可是,云修,你始终没有。”
陆云修笑着眨了眨眼,说道:“那是因为万岁不理解我。”
“难道他就理解吗?”我反问道。
“不,这世上没有人理解我。”他道。
他眼中有笑意,我们四目相对,良久,我才仿佛看进他的心。
当然,是他让我看见的。
我默然,却没有再问。我心里想,也许今夜,此时此地,就是我们的结束了。然而回想起靖宁二十七年,回想起报恩寺的那个春日,寂静禅房中,香烟袅袅。
道恒垂目合十。
原来,开始就是在那里。
也因此而结束。
陆云修转过身,默然向前走去。他衣袂飘飘,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雾之中。无论是陆云修,还是道恒。他们虽非同道,却同样离皇室咫尺之遥。也作出相同的选择。
道恒与父皇,陆云修与我,虽然相挟走过一段路程,但却不可能一起走到结束。
我们心怀清明的理想,却在肮脏的权谋中挣扎。他们心怀清明的理想,却只能独善其身。
谁又比谁更加可怜?
我叹了口气,回到御辇上。怀梁,他仍然躬身站在我身边。
御辇起后,他试着与我说话,道:“万岁,您不必伤怀。若对国师有所愧疚……来生许他,国师那样的人,也堪匹配万岁。”
我摇摇头,侧过脸,伸出手,怀梁自然地将自己的手背递给我。我道:“怀梁,我和他没有来生了。也许我有,但是他没有。若有来生……我许你。”
怀梁微微阖目,借着月光,我看到他的眼角莹莹有光。
他已经三十四岁了。此时距我们相识,正好十四年。
“可是,圣人怎么办呢?”
我笑笑,道:“今生有我陪他,来生,他还有云修呀。”
有时,真的很难理解男人之间的感情。譬如房选和陆云修,他们若未遇见对方,或许各自可以成一段风流。然而不幸的是,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既是天然的对手,也是挚友。
除却彼此,这世间放眼望去,已再无山峦。
那是怎样的相惜之情啊。
我私下曾经默想过,按照陆云修的说法,房选曾愿意为我放弃生命。可是,他自然也应该知道,若他死去,我身边就只有云修了。可能现在不会,但未来总有一天,他会替代房选的位置,站在我身边。房选是怎样骄傲而不可一世的人呵……虽然他爱我,却依旧默许。
也许,也是因为那个人是陆云修吧。
而陆云修呢?他曾经口口声声说只有我可以实现他的理想,但是到最后,他也放弃了。让他付出最多精力的,不是天下苍生,而是房选。
陆云修明明可以做更多事情,他却选择了救治一个他引以为对手和挚友的男人。
我思绪渐远,却听到身边的怀梁温和的声音:“万岁,您为何又要说这样的玩笑话。”
我仍是低眉浅笑,却有清愁悄上心头。
等我再想叫怀梁的时候,他却在我身边低声道:“万岁,到了。”
御辇一停。我抬起脸,门楣上,正是“景仁门”三个大字。
夜色如此清凉,房选独宿在碧纱橱里。一张古朴的雕花床,帐门半卷,他朝里侧身睡着。此时还不是深夜,他却是喜欢秉烛做事的人。我赤足走近,他恍若未闻的样子。
算起来,我们已有一年余未见了。
他的背影,看着又瘦了许多。薄衾顺着腰线很突兀地凹下去。露出的脊背穿着中衣,也显得前所未有的清瘦。他背对我侧卧着,我还没有看到他的脸颊,却已经知道,这是我见过他最瘦的时期。
不禁眼眶一红,却很快忍住了。
我拢了拢头发,侧身上床。掀开薄衾盖住自己,然后拥住他的后背。我心里一松,还好,还算温暖。从前他的身体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冷冰冰的。
他虽在装睡,却脊背一僵。
我无声而笑。
他不动,我的手却攀上他身侧的衣带,轻轻松松就解开了。交领随之敞开,我顺着他的肩头扯下他的中衣。房选肩头微颤,映着月光,他背上的骨骼非常明显,尤其是肩头,都有骨骼戳起的痕迹。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拥着他,哭得像个孩子。皱着眉,头一下一下撞在他的背上。
他任由我发泄了很久,才转过身来,却没有抱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反而拉开了不少。
我低下头,无声无息地蜷缩起来。他的手掌却抚上我的脸颊,用指腹在我眼下划过。他用的是左手,拇指的侧腹有些粗粝。因为常人按弦入肉的地方,他也用来抵箭。正巧是同一个位置,常人却只知他琴艺卓然,不知他箭法亦可百步穿杨。
我一直知道,房选的手看着十分漂亮,然而十指、掌心,却全是茧,他握笔仗剑、抚琴挽弓,无一不是勉力支持病体,呕心沥血。
他一步一步走来,他活得那样认真而坚持。
他知道自己难享高寿,所以每一件事情都显得那么迫切。他尽力将所有事情都做到极致,别人感叹他惊才绝艳的同时,甚至会隐隐有所担忧。天纵英才如房选,若盛年不永,则一定会是一个传颂数代的传奇。也会是我心上,那道最灼烈的疤痕。
他甚至一度想要成为那道疤痕。
我抬起脸,咬住他的唇瓣,我想吻他。我以为自己想要做点儿什么,但是走到这一步,却只剩下惩罚。
过了许久,我突然对房选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你这个样子,就和羲和一模一样啊。”
第二日晨起,我还在梳拢头发,房选一向喜欢晏起,我却睡不着。
之前同陆云修谈过之后,我想过无数次如何与房选重逢,如何与他说和,重归于好。到最后,却觉得只有这种方式最直接。
我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他步步为营,骄傲又自持。只有床笫之间,他最像普通的男人。他不喜欢在鱼水之欢的时候思考,只要能够让他陷落,他会变得疯狂而毫无章法。
我勾了勾唇,又回到床上。
很明显,他每次晏起,都是拥着被子阖目假寐,其实早就醒了,就是不愿意挪动。我摸了摸他的嘴唇,有些烦恼地说:“圣人从前的薄唇多好看啊,现在可怎么见人呢?”
他抬手拍开我的手,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
我大笑,快要走出宫门的时候才发现庭中已有秋叶寂寂。宫里的时间总是这么长,又这么快。一不小心,我就登基成年了,一不小心,我与房选成婚已将七年。
时间这么短,又有多少可以用来浪费呢?
我回首景仁宫的殿宇,天空湛蓝,潇潇凄凄的古旧画栋仿佛也有了些生色。
回到乾清宫,一个火红的小人儿就向我迎面扑来抱住了我的腿。我笑着把羲和抱起来,她侧颊的酒窝显得尤其明显。
我刚把她搂进怀里,胸口就被她一拍,身边韦尚宫嗔怪道:“早上吃了那么多米糊,这会儿看见万岁还是要吃。咱们大殿下,将来一定长得壮壮的。”
我摸了摸羲和的额发,道:“你这么一说还提醒了朕,国师不是几次说过,这样大的孩子应当多喂几次,每次少喂一点儿。别由着她吃。”
韦尚宫躬身:“是,万岁说的甚是。”
她只字未问昨夜的事,只是眼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不一会儿,怀恩过来了,他施了礼,看见我怀里的羲和,也不由浅笑,才对我道:“万岁,司天台的欧阳大人一早来了,见还是不见?”
司天台是主管观察天象的部门,若是要觐见,必然是观测到了不同寻常的天象。我心里一凛,道:“让他进来吧。”
说着便命人垂帘。我未服正装,若是贸然见外臣,必然为六科所议。刚将羲和塞到怀梁手里,侍班的郑澜等人便进来了。见我垂帘,他们也不曾迟疑,与司天台的上官朔一同叩见毕,上官朔才道:“万岁,今晨日未出时,金星入紫薇垣,当利东宫之象。兹事体大,特禀报万岁知悉。”
紫薇垣是天宫所在,历朝历代天象官观测天象的重中之重。一点点的变化,也足够引起他们十万分的注意。
我微笑,指了指御案上的一个题本,示意怀恩,怀恩取了转出帘去。
我道:“这题本方才写好,本来准备明日再给郑相公的。既然天意如此,不如就此颁御天下吧。”
郑澜恭谨接过,阅过一遍,即叩首道:“万岁圣明,大殿下天眷恩隆,出生时便有佛牙现世的大吉祥瑞。如今诏书未曾明发,便有天象大吉趋之。东宫既立,我朝太平万年可待。”
我仍是微笑,郑澜太过于高兴了,说话都不同于平时的谨慎自持。
本来诏书在内阁那里或许有些阻碍,可就是因为这一日侍班的大学士是郑澜,所以变得毫无阻力。内阁历来同进退,若是郑澜一人已发同意之语,而其他阁臣后而反对,无异于自砸招牌。作为房选的支持者,挚友,郑澜的政治敏感度在此时降到了最低点。
昭和四年秋天,羲和被立为太女。
同年秋天,国师陆云修归于宗门茅山,潜心修法,再不过问世事。
大概到了羲和十二三岁的时候,她的弟弟们陆续出生,宫里人忙得团团转,这才想起来为羲和选看夫婿。我与房选认真思考了半个月,将几个少年调到她身边陪读。
这件事儿让羲和不高兴了许久。
又正是深秋,我便提议一家人去汤泉行宫小住几日。
出宫的那天,潇潇雨歇,白鹤穿云而过。我的女儿问她的父亲:“爹爹,为何白鹤要选打湿了翅膀的时候飞翔呢?”
房选思考了一下,才道:“许是只有鹤选在雨天飞行吧。”
羲和又问:“为何只有鹤在雨天飞行呢?”
“许是因为别的飞禽不能吧。”房选顿了顿,才望着我道:“也许只有白鹤可以。”
我板起脸教训羲和:“你父亲应该好好问问你的太傅,难道他不曾教你,‘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道理吗?方才你父亲说了这么多闲话,你也不曾明白。”
房选淡笑,随即放大了笑容,轻咳了两声,捂着唇看着我无奈道:“昭和啊……”羲和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她的父亲,不明所以地眯着眼笑起来。
窗外,雨歇风起,马蹄辘辘,云锣声音淙淙。
我卷起车帘,远处青山依旧,天地契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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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说的,然而到了这里,想说的却很少。却忽然想起曾经在起始的几个章节里化用过的一句词,“云开雾散,光辉照山川。”《昭和》原来想要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年,四十余万字,今天却只能说是一次“初体验”式的尝试。我刚刚看到这片山川,还有许多未尽之事亟待清明。所以,接下来,我仍然会说一个类似的故事。我想将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剥离开来,不仅仅看到清晰的纹路,也能让内质的灵肉渐趋浑然。虽然她的母亲现在还不知道,羲和的一生会那样坎坷,但是作为光辉帝国的一场灾难,与她身后久久不去的阴霾,我们活着可以从这个女孩子身上看到更加人性而真实的东西。
羲和,我们十一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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