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1 / 1）
第125章
我抬起脸，定定地望着陆云修。他一贯平静也明艳的面庞上，显出一种少见的忧虑神色，长眉微蹙，目光中满是情绪。近来云修出世愈甚，我已经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神色。
“云修，这世间情爱，一切人心真意的东西……对于朕来说，都太过于奢侈了。并非是房选欺朕、害朕，朕才不相信他，而是从一开始，朕就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因为只有这样，朕才可以活下去，才能守护这万里江山。你说朕可悲，千年百代，历朝更迭，哪个皇帝不可悲？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没有一个朋友。都是如此。”
他脸上的表情平静下来，动了动嘴角，却长久没有说话。
我们沉入漫长的沉默。我登极三四年以来的事，在我眼前如梦如幻地划过，反而我作为公主时候的记忆不胜明晰。短短三四载，平定叛乱、撤藩江南，北定蒙古、设司漠北，了结房氏、打击世家……便是大事，也做了这几件，治国安邦的事情上，我可以说问心无愧。
可是，这三四年，我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了。从养心殿到乾清宫，宫殿扩大了一倍。但是，清莲已逝，清荷被我打发了，怀恩去了前朝，尹夫人统摄掖庭也少来御前。韦尚宫、崔氏、王氏、怀梁，我都让他们去照顾羲和。渐渐地，在我身边的人是经常质问我的陆云修，司礼监几个为我写字的秉笔，还有侍班的内阁大臣们。
开了春，房选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我下了羲和出生之后对他的第一道旨意，我让已经病愈的房选搬到位于东六宫东北角上的景阳宫去居住。另外，我让人将太极殿和其后长春宫的宫墙打通，使之连成一个南北四进的稍大宫苑，称太极宫。在宫内修缮太极宫的这三个月里，陆云修回了一趟宗门，我让人务必在他回来之前，完成对太极宫的改建。
昭和四年，帝国河清海晏，我的女儿将满周岁。
这一年父亲忌日时，我将羲和也带到了泰陵。她太小，我就没有让她入地宫，只是在隆恩殿一同祭拜。在祭拜结束之后的沉默致哀中，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完成那些必须要完成的事情，我只用了五年。我剩下的全部生命，都将用来完善这个庞大的帝国，必勤之勉之，以冀无愧于父亲的希望。
羲和睁着浑圆的眼睛，目光粼粼。她是一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在肃穆的气氛中，只顾东看西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回宫的车上，我让人放下所有的帷幕，然后熟练地解开衣襟给羲和吃奶。其实亲自哺育羲和，不论是在宫中，还是在普通的官宦人家，都是十分惊世骇俗的事。可是当时羲和出生的时候，我们给她准备的王氏、崔氏，她都不要，之前又未准备其他乳母，急的韦夫人当时就想熬米汤给她喝。
陆云修却说不如让我试试，这样对孩子、对我自己都好。我想，日后我或许只有羲和一个孩子了，便是麻烦一些，也不过到三四岁上就不用再吃奶，不应当让孩子留下任何遗憾。所以，我让韦尚宫为我开奶。
我记得，当时韦尚宫一面为我揉，一面眼含泪水，说：“就是举人家的娘子，也不会自己哺育孩子。”
就这样，羲和出生的第一年，我几乎忙得团团转，不仅要处理政事，还要哺育孩子，还要关心宫内各种各样的事。因为我召对大臣或是上朝的时间都是一定的，所以每次做这些事情时，必然要喂羲和，可是有时她不饿，韦尚宫只能帮我将奶水挤出，不然一整天都会觉得胀痛。我从小到大，未曾感受过比这更加尴尬的事了。但是却日日如此。
可是，当我每次看到羲和在我怀里安静地睡去，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回到宫里，已有等着召对的大臣候着，我只能从怀梁手里接过羲和，亲了她额头一下，再塞回怀梁怀里。他低着头对羲和笑，温柔无限。这几年，怀梁也不是没有变化，特别是清莲的事情后，他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原本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渐渐有了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姿容。
我曾经想过，总有那么一天，我会衰老，我需要一个真正能够陪我一起变老的人。怀梁在我身边十几年了，他与我朝夕相对，为我照顾羲和，我再无理由指摘他。
我想，怀梁会陪我到最后的。
这一天，我召对的是昭和初年的状元严维何，他已是翰林侍读学士。这样的人，我常常会把他们召到御前，问问他们在翰林院读书、整理文件，是否有所得。他们也往往会向我提出一些长远的建议，这是真正身在庙堂平素处理实务的人所想不到的。他们从滚滚历史长河之中，梳理出自以为有价值的东西，以广帝王思。
严维何建议我，将修建帝王陵寝的事提上议程。他读折的时候，显得有些战战兢兢，以为我会怪罪他。帝陵，也是国本之一，历朝历代，都是皇帝很年轻的时候便开始修建。在修建之前，要令方士堪舆，钦天监、太常寺、礼部反复勘合，确定宝地就是一个需要耗时好几年的过程。修建，更是几十年的工程。倒不是真的工程庞大，只是国库每年可以用于皇帝自己挥霍的银两是有限的，工程进度往往十分缓慢。直到皇帝薨逝，他们往往可以在一年之中完成过去几十年都没有完成的工程。
我想了想，对严维何说：“你说的有理，确是应该看起来了。这件事，就交给朕的表兄谢邵琦去办吧，让他来督办，国师亲自堪舆。你觉得如何？”
严维何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我是立刻同意了这件事，连忙致礼道：“万岁圣明。”
我笑笑，对严维何说：“本来这件事，是严卿提出来，应当让严卿也参与的。只是朕这儿，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想要严卿去做。”
严维何一时有些激动，道：“谢万岁信任，万岁吩咐便是。”
我笑笑，道：“你还未见过大殿下罢？”我从不称羲和为公主，宫中也一律称她为大殿下，我知道外朝也是如此。
“回万岁，臣确为有幸瞻殿下玉容。”
我颔首，道：“这个无妨，以后总有机会见的。朕是想让你，在这二三年中，编一套启蒙孩子的书，专为大殿下这样的孩子而编撰的……朕想让你，做大殿下的太傅。”
未料，闻我此言，严维何却跪下，道：“回万岁，万岁信任于臣，本万死不当辞。只是臣，资历尚浅，大殿下国本之重，臣恐有负万岁重托。”
我向严维何温柔地笑笑，道：“好一个‘国本之重’。朕喜欢听。”我仍然让严维何做羲和的太傅，原来以为他只是表面上的推辞，未想他最后仍是拒绝：“若臣已届不惑，定为万岁鞠躬尽瘁。只是臣如今在翰林，每读圣贤之书，心生少时所无之惑；每览前代奏疏，往往有许多增益所得。不才若此，实在不敢担此重任。望万岁理解之。”
我见他十分坚持，才问道：“那依严卿所见，何人堪当此重任呢？”
严维何说：“臣以为，钱阁老才是众望所归。”
我顿了顿，望着严维何道：“严卿的意思，朕知道了，朕会善加考校的。只是严卿心里应当知道，朕与你今日所谈，严卿日后必不能背己所言。”
严维何叩首，道：“臣日后必当为万岁马首是瞻，尽己所能，维护大殿下。”
我勾唇一笑，心里却想，如今内阁只有三个人，杨箕已于羲和出生后不久告老还乡，我允许他致仕，并且赏赐田宅。宋顾庭是他的女婿，郑澜从前是房选的人，如今资历和才干都足以入阁的，只有几位老臣，但是他们一旦入阁，必然会影响到宋顾庭的威望。年轻的一辈里，又以钱希文为先，可是他是先生的亲生儿子。
我有意增补一人入阁……也罢，既然决定让先生做羲和的太傅，不如现在开始就卸卸他身上的担子。当即写了一张条子，让司礼监的人递出去给钱先生，我让内阁推荐一人增补入阁。
送走严维何，写好条子，我就回到了后宫。后宫也有书房，我还会在这儿看一会儿折子。
眼见着日色西斜，怀梁服侍我用完了晚膳，我喂好羲和，怀梁转过插屏来，我看着他笑道：“你来了正好，让韦尚宫她们看顾一下羲和罢，你随我去前面看一会儿折子。”
他走上来，我把羲和放到崔氏手里，怀梁半跪在足踏上为我系好交领的系带，又理了理我的裙子，对我道：“万岁才用过晚膳，就要去看折子？您都多长时间没有去御花园散步消食了？待国师回来，一定会问咱们，怎么又将万岁养胖了许多。”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奇怪道：“怎么了？朕真的又胖了许多吗？”
韦尚宫和王氏抿着嘴笑，韦尚宫说：“胖一些并没有什么不好。胖才显得富态。”
我站起来，轻轻一跺脚，拉起怀梁的衣袖道：“以后别忘了提醒朕去消食。”
怀梁陪我坐御辇至御花园。御苑中有一片红梅，是房选入宫之后才植的，与此相对的是另一片木樨花林。此时，红梅已经盛放，又下过了雪，暮色之中红梅傲雪，尤美得惊心动魄。空气里雪花的清冽扑面而来，其中梅花暗香缠缠绵绵，难以解脱。
怀梁引着我向梅林深处走，愈深愈静幽。
最终，我制止怀梁道：“就到这儿吧。”
“万岁……再走走吧，一会儿让人用御辇抬您回去，这样就不走回头路，您不常过来，也可以多看景色。”
我笑笑，手从抄手里伸出来，从怀梁的袖子里伸入进去，拉住了他冰凉的手，道：“就到这儿吧，你也冷了。”
“万岁……”
“再往前面，就是景阳宫了。”我轻轻道。
－－－－－－题外话－－－－－－
不要怪我的结局拖沓，本来已经没有什么剧情了，就是男女主之间的一些事情，但是一时半会儿又写不完…。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