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1 / 1)
第123章
我慢慢走回内室,却发现一个白色的身影已立在那儿。因是夏日,湘妃竹帘落,室内光线昏暗。一束窗上的偏光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中缝,千竹梅花的纹样如同一幅光彩照人的画,即便是白色,一样的风韵流转。
“陆云修,你怎么又在这儿?”我问道。
他美目微扬,揽袖出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只道:“坐。”
窗下摆着黄花梨圈椅,我侧身背对着光线坐了,手上的猫眼戒指正巧被细碎的阳光照亮。平素暗沉幽深的宝石,呈现出暗红的光晕,从内而外若涟漪轻荡。他也侧身坐下,在几上摆上小药枕。我伸出手去,他略带凉意的指尖轻轻搭上我手腕。我心中一动,陆云修一向是双手号脉,而他指尖温热,更加不会认错。可是此刻腕上传来的温度,却一点儿也不像我从前认识的陆云修。
云修目睫低垂,也不是十分地认真的的样子,却偏偏让人觉得他心无旁骛。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与他毫无联系。他的容貌,一如我几年前见他的样子,没有丝毫的改变。可是不知几时,他的面庞已经失去了当初明艳的血色。初有清冷之意。
我叹了口气,正想说话。陆云修收回手,对我道:“胎儿情况还是不错。不过,我方才观察你身形,胎儿还是没有下沉到正常产妇的位置。但是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宫内请了极有经验的收生人,太医院千金国手李先生也会侍驾,皇子出生之前我也不会离开。越是到最后,你越要沉住气。”
陆云修这些话,正是看着我的眼睛说的。字字句句,直入心门。我颔首,问道:“可是,你当初说,若我用非常的方法强行保胎,那日后生产之时,可能会吃一些苦头。这些天我一直担心,若是吃苦倒还罢了,我不希望这个孩子有什么……”
我没有说下去,陆云修沉默了一下,继而扬起嘴角笑起来:“你不必多想,皇子一定会健康的。只是你接下来这些日子,要记得多出去走走了,不要总是坐着。政务也应当适量减少,你一定要保持心情的愉快与轻松。对于你现在的身体来说,活动虽然会令你感到劳累,却对你很有利。”
我仔细地看着陆云修的表情,道:“知道了。我会注意。”
“其实最好还是……”陆云修想了想,欲言又止,我再问他,他却笑了笑道:“算了,就当做我没有说过,你自己多活动也是一样的。”
我不疑有他,颔首称是。
他掐指算了算,道:“离皇子足月,不足二十天了。”
我轻轻一笑,扶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慢慢站起来。月份大了之后,即便是穿纱衣,高腰系裙也觉得难受。便喜穿裙腰系到胸口的两片式纱裙,开了袒领,这种装束只在唐时流行。旧时宫中女子云鬓高髻斜插牡丹,着千褶石榴裙,袒领映雪胸,大抵也就是这种风流光景。
这下,腰间脖上都没了束缚,松快非常。我本来想在宫中推广这种装束。却想到此举过于绮丽奢靡,必然为言官所诟,便不曾横生枝节。韦尚宫还劝我,虽然这么穿舒适,见外臣依旧需要垂帘。我无奈从之。
时风如此,非一人之力可矣。
我站在窗边,只觉得阳光破碎,然而铺洒得十分均匀,令人感到舒适。身边似乎萦绕着一道目光,然而我望向云修时,他却低垂着眼睑,不辨悲喜。
“为什么你们张口便都是皇子。你为我号脉,应当知道男女。可是朕……可是我,却不愿意提前知道。是男孩,或是女孩,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慢慢道,目光不曾离开他的面庞。他慢慢抬起眼睑,一双凤眼藏不住锦绣艳丽。
陆云修淡淡笑,慢慢收拾起桌上的药枕器具,道:“男孩女孩,的确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大多数人总是期盼你腹中是个男孩,讨个口彩罢了。其实你心里何尝不希望是男孩呢?只是你又害怕是女孩儿。所以你不愿意知道,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是男孩儿,他将来继承大乾,就不会和你一样累。但其实,我倒是觉得,男孩儿女孩儿都是一样的,你是他们的母亲,你一样身居九五,以威势王天下。只要你足够强,没有人敢说不。”
云修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他的目光极其美丽,如同雪白的狐狸,可偏偏此刻神情,是一种难以令人拒绝的目光。我似乎被他说动了。
“也罢。左右我都已经提前交代钱先生,无论男女,胎儿出生之后都会颁赦。”
他似乎有些吃惊,继而才释然一笑,款款道:“这却不是因为胎儿男女了。你大概以后不准备要别的孩子了,还是不准备要……别的男人?”
我有些恼怒,脸上也烧起来,有些火辣辣的,仿佛是羞赧,又是愤怒,道:“陆云修,你知道朕最恨你什么。”
“你恨我懂得,恨我不掩藏,恨我不欺骗。”
宫变之后,看着九天的孩子就要落地,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既是噤若寒蝉,又是无言等待。连空气里似乎都飘荡着不明所以的期盼。
只有钱阁老府上,不动声色地办起喜事。我的表姐谢氏邵雅,终于嫁给钱先生之子钱希文为妻。昔日王妃,成为钱府的少夫人。即便邵雅已是二嫁,希文也是再娶,婚礼却一板一眼,极其讲究。
这讲究,并不是王侯之家金山银山铺陈出的富丽堂皇,而是一种低调的体面。从下聘过六礼,到正式大婚,用了快一年的时间。一件一件,极是遵循古礼。便是急,也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了五月里。
邵雅也重操针线,为自己绣了一身嫁衣。她的凤冠霞帔自然是宫中赏赐的,嫁衣却可以自己发挥。不像从前嫁入王府时,她必须穿王妃朝服出嫁。至于嫁妆,因为她初嫁时宫中并不宽裕,赏赐不过是面子上的物件罢了,此番我便一次又一次地给她添妆。及至四添,舅母亲自入宫辞谢,最后邵雅是带着七十二抬嫁妆出谢府大门。
邵雅出嫁那日,正是一个晴天。天气却并不十分地热,这在五月中旬的京城极是难得。谢府于城北,钱府于长安门外,送嫁的队伍几乎横穿整个京城。
这一日,京城万人空巷,只为一睹这场世家与权臣的盛大联姻。
我本来应该亲自到场观礼。但一是怕他们拘束,二是身体拖累。本来结婚这样的事,就是男女一生中极其重要的时刻,希望万众瞩目,若是我去了,看皇帝的人或许就会比看新人的更多了。我自己身体也笨重,怀梁等人几次旁敲侧击,希望我不要出宫观礼,不然会给锦衣卫、御马监造成极大的压力。饶是如此,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不得不倾巢出动,以保障京城的治安。
就这样,我错过了邵雅和希文的婚礼。
但是新婚次日,他二人入宫谢恩,我却是见到了。见面安排在午朝之前,国朝官员遇婚礼、正妻生产之事,依例有三日假期,所以希文和邵雅都显得极其轻松。
邵雅面色很好,看上去充满了新妇的喜悦。我便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后来,邵雅同我单独说话时,她告诉我:“万岁,时至如今,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才有苦尽甘来之感。作为姐姐,我想对万岁说,永远不要放弃信念,也不要遗忘坚持。最后才知道,有些东西,是值得等待的。”
我笑笑,点头称是。
送走钱氏夫妇,离午朝还有一段时间,怀梁替我松肩膀,接着六尚内人进来换我的衣服。正在六尚内人没有入内的时候,怀梁和我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平素此时,我们相顾无言,不过做自己手上的事情罢了。
但是这一天,或许是怀梁见我心情不错,竟主动开口同我说话。他不动声色地跪下,他的姿态并不属于折节,就好像每次他同我说话,都有的那种卑微的姿态。这似乎已经极其自然了。然而,我只是抬了抬手,道:“怀梁,我们认识这些年,你不必如此了。今时不比往日,我也无力气再跪在你面前。我从来不希望,我们之间是这样,我坐着,你跪着……有外人在时还罢了,今时今日你如此,不是要我刺心吗?”
怀梁却不动,他脸上带着微笑,却莫名让人觉得有冷意。他微微仰着脸,对我道:“万岁,其实臣心里何尝不知,您是希望臣与您平等相待。可是我们怎么可能是平等的呢?您出生便是公主,宫中人无不以服侍您为荣。臣不过是许许多多的内臣中最幸运的那一个,可以守护在您身边。您十七岁登基,成为人间至尊。您可以福泽苍生,也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
我突然出言打断怀梁:“够了!你不必再说了。”
怀梁勾了勾唇,笑得很惨淡。然后他俯身叩首,继而支起身体,脊背笔挺。他继续道:“臣也曾背着您,与国师有交。为了这件事,有时臣也会惴惴不安,患得患失。臣心里只有万岁,可是万岁呢,会不会有一天,您也会不得不杀臣呢?臣曾答应过清莲,若是终有一日,清荷未得善果,应当同她合葬。臣今日冒万死,只是希望知道清荷身向何处,能完成清莲生前的遗愿。”
“怀梁,你何必如此。即便你年岁渐长,却仍然一腔热忱。你不愿意放弃每一个与你共事过的人,一旦认为相交,就必然倾心相待。还是你以为,你在朕心里的分量足够重,朕不会杀你呢?”
我的声音不辨悲喜,只是目光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怀梁,视线相触,古井无波。
“臣不敢作此想。臣有时只是私心希望,臣看着长大的那个棠棠,永远不会离开。清莲已死,清荷……近年,万岁身边人烟稀疏,不知是否会感到寂寥?没有女官值夜,只有六尚内人守于殿门外的夜晚,又能否感到清寒?万岁心里眼里,同臣,同和臣一样名如蝼蚁却陪伴万岁多年的人,是否是愈行愈远?”
“怀梁。你又是否知道,你心里的那个棠棠,她早就已经死了。她死于靖宁二十七年元旦。从此,这世上就只有昭和。你眼里看到的,都是山水,而我眼里看到的,只有江山。”
“可是万岁心里呢?您心里,还有山水吗?”
我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轻轻道:“也许有吧。”
我转过身去,才看到怀梁已经泪流满面。终于是心生不舍,扶着腰想要去搀扶他。谁料他却突然出声,又是尖锐的、我不喜欢的质问的语气:“那么臣请问万岁,清荷葬于何处?是何人收敛?万岁所赐下的,是御酒,还是白绫?”
我的手顿了顿,终于慢慢收起来,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口,道:“谁告诉你,朕赐死清荷?只是从今往后,你不必再见她。”
说完这句,我转身走出内室,六尚内人立在次间里,一个个呆若木鸡,似乎为自己不禁意间听到的秘辛而惊恐不已。我摊开手让她们换衣裳,她们飞快围上来,为我换上朝服。
等我妆饰完毕,怀梁才慢慢从内室走出来,他极其自然地撩摆跪下,向我叩首道:“那么,臣恳请万岁,多看看自己心中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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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快四十万了,转眼就要开始写结局了。还真的有些不舍。这是我用这个笔名的第一个文,虽然不太成功,真的非常感谢陪伴至今日的妹子们。万谢等到结局之后说。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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