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王箭(1)(1 / 1)
第119章
只听见哐当一声,长锋落地。我呼吸一窒,像是心被人从胸口掏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这痛不能掩盖,我一手捂着胸口,皱眉抬首,却见一骑扬尘而来。
马上女子红衣黑发,身子几乎贴着马背。我从未见过这样快的马速,仿佛上一瞬还无法看清她的面目,下一瞬她就已在我面前。我已经能看见她高挑的单眉,容色殊丽。她手上有一柄剑,剑首向下,似是绝美的人间修罗,凌风而来。
帝国的将领,是很少在战场上见到女子的,尤其是以这样惊艳的姿态出现。很多人都忘了拿起手中武器,任由红衣女子直面冲来。云修纵然武功出神入化,却只能顾得上房选,这边分身乏术,无力回转。
我身边的大将们都被这一刹那的变故震惊了。直到那女子离得极近,御驾前才有人如梦初醒一般,提剑去阻挡红衣女子。却无奈所有人反应太慢、应变太迟。而女子速度太快,手起剑落,连斩于英、萧定国、徐刍几员大将,锐不可当。当她与御驾的距离渐渐缩近的时候,所有人才看清了她的目的所在——中军,御驾,天子。
百万军中直取天子首级!
就在此刻。
我阖上双目,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呢?无论是房选、房氏、天心阁、明王,到了此刻,如果今夜还想要扭转劣势,那么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取我性命。若是成,天下唾手可得;若是败,身死不复。
这是匹夫之勇,也是别无选择。而对于我来说,致命的危险就在眼前——我靠着车壁,退无可退。我身边的护卫不断后退,以剑挡于身前,退却不敢向前。
终于,我平静下来,端坐在车中,我已经失去了避开的时机。我想,这样的时候,即便是死,也应当有皇帝的尊严。也是到这了这个时候,我才好整以暇,有了时间去观察远处的房选和陆云修。
就在我望向房选和陆云修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长喝:“蔷儿——”
那是房选的声音,他从马上跌落,云修纵身扑向他,两人在地上纠缠作一团。但是二人的姿势并未改变,房选坠落,陆云修压在他身上,然后云修身下的人被制住了,房选的佩剑从两人中间穿过。
我以为我看到了结局。
然而那一声长喝并未阻挡红衣女子前进的步伐。她依旧仗剑疾行,不断向前。就在我又陷入无端而极度的平静之时,余光可见之处,突然出现了一支金色的箭头。心中顿时一凛,接着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眼帘,然而此时我却无暇顾及,因为我已经看到另一边的徐澄。徐澄猛拽缰绳,走马欲上前迎战红衣女子,再顾不得什么威仪与庄严,猛地扑出车窗,拽住徐澄的缰绳,我向他大喝道:“你要在这里!”
徐澄猛地望向我,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与不甘,然而我却握着缰绳牢牢不松手。
徐澄虽然擅奇袭,擅谋略,是难得的将才。但是他个人的武艺我最清楚不过。少年时代,比武场上的徐澄常常被我撂倒,马术也不及我。他若是陆云修,我就会让他去迎战。可是他是徐澄,我不能看着他去死。
只听嗖的一声,金色的箭几乎擦着我的头顶飞过。我周围陷入一片静默,许多人仰着头顺着金光的取向向远处望去。火光中,女子的衣袖拂过天宇,一道亮丽的红。她的动作仿若定格一般,红袖广招,露出柔美的腰线,她仰起头颅,雪白的面庞,一头青丝在空中划出一道唯美的弧线。然后,她仰面向下跌落。轻如落红,散了满地。
精彩的表演就此结束。
我蹙眉,回身望去,怀梁正慢慢放下手中弓箭。
下一瞬,他的脖子上就架上了一柄寒冷的剑刃,徐澄高居马上,用剑指着他,大声问道:“大胆阉竖!怎可妄动王箭!你不曾见到万岁在这里吗!为何还要放箭!”
怀梁一言不发,然而姿态却是令人惊叹的高贵与持重。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只有名将才会有的沉稳气质。我实在无法将眼前的这个人,与养心殿那个兜转于香药妆台的年轻宦官联系在一起。在所有人退却的时候,在我作出最坏打算的时候,怀梁用挂在御驾之侧的王箭,五丈之外,精准射杀。
在这样的时刻,搭弓射箭,只在一击,这需要怎样的坚韧与沉稳。怀梁沉默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刚强,换上了类似劫后余生一般的安慰与喜悦。他在告诉我,那个时候,他只能拼尽一切去保护我,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如果不是最危险的时刻,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多么强大。
我摇摇头,制止徐澄:“权宜之策,你不要怪他。”
徐澄悻然收回佩剑,嗫嚅了几声,我听到他说:“你为什么拉住我,我可以去斩了那疯女子。”
我回首望向怀梁,他垂下双眸,躬身退后,隐没到我身后的阴影里。我也重新组坐回车中,眼眶猛然酸涩。
今夜,我经历了至亲的背叛,死亡的威胁,却有无数人捍卫我,平素柔弱的男人,也可以为我挺身而出……如果说那被称为蔷儿的女子,只是依靠匹夫之勇想要在百万军中直取天子首级,那么怀梁就是真正拥有“大勇”之人。在最危险的时刻,他冷静,超然,毅力无穷。怀梁原来可以永远不必让我知道,他的射艺是如此完美,这必然是拜李延吉所赐。可是在今夜,他选择不顾一切地保护我,他践行了自己对我的承诺。
我曾经轻视过他对我的爱,曾经怀疑过他的真诚,曾经无数次伤害过他。但他仍然在今夜此刻,爆发出无穷的勇气与信念,放弃一切坚持与底线,只为护我周全。
并且,永远不计得失。
大戏已经落幕,天空一团浓雾,如同化不开的墨色。御驾转动车轮,终于慢慢地度过了瓮城。人们来不及清洗地上的血污,御驾车轮上的尘土混着新鲜的血液,轱轱向前而去。人们拖动着新鲜的尸首,兵刃被拖动着划在地面上刺耳的尖锐声,空气里弥散着铁锈一般的鲜血气味。
我没有去问身边的人,房选的结果。我也没有看见陆云修。
御驾长驱直入皇城,宫城。三门洞开,宫门夜启。将领们无不惊叹着这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象:靖宁四年定都顺天府始,皇城坐落,禁宫夜肃,宫门从未在晚间开启过。即便是宣大荆辽的紧急军情,也不过是一封急件从宫门的门缝中塞入,守门太监依序转呈九天。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天亮之后开启宫门。
御辇停在养心殿影壁后,院落中,五株高大的紫薇树花满枝桠。宫灯掩映下,如同红云笼盖在头顶,灿烂而妖娆,如同一个青春的梦境。韦尚宫、尹宫正带领着内人们于廊上叉手肃立,我越过致礼的人群,带着大臣和将领们直入养心殿正堂。
“今夜,诸爱卿也辛苦了。御驾还宫,诸事已定。目下之事,只需守住九门,以备乱党反扑……”我说到最后,以手指扶额,疲惫之态显露无疑。
钱之孝撩起公服下拜,跪在地上,对我叩首,然后长跪不起。我突然发现,我年已六十余,却一直望之如四十许人的老师,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主忧臣辱,房氏狼子野心,罪臣身为首辅,却未早先觉察,令御驾受惊,臣实在有愧于先帝,有愧于万岁。”
我一声叹息,对怀梁道:“内臣,朕行动不便,去扶先生起来。”
跪在先生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金钟接着跪下,道:“请万岁赐罪。”
我摆了摆手,道:“诸位爱卿不必多言,朕心中自有计较。这几日宫中生变,你们大多被蒙在鼓里,不知者无罪。如今,又能在知晓实情后前来护驾,朕心中很是感念,不会怪罪。何况,今夜朕已失数员爱将,譬如连断数指,痛连心扉,自然不愿广加无名之罪,或使连坐,平添不白之冤。”
我话语说得恳切,然而群臣脸上表情却变了数变。不难得知,明天御案上便会堆满弹劾房选一系官员的奏折,痛打落水狗,绝不姑息。心中不觉冷笑,我目下这些人,有多少是完全忠心于我的呢?多少不曾觉察房选野心,又有多少是在房选执政时态度暧昧姿势观望的,也或许若今夜我不是胜者……这些都是无法假设的事情,作为人君,是永无可能让臣子们从表面到内心无一忠心耿耿的。何况,水至清则无鱼,他们只是我统治国家的工具,并非我的家臣。
我身心具疲,此时不过勉强支持而已,我从人群中找出我的表兄谢邵琦,他也朝我望了望。我向金钟道:“如今非常时期,明日夜间虽不必实行戒严,但是九门守将仍旧比照今日例,统一调派。着锦衣卫、东厂,于京城内肃清叛党……一切依朕手谕行事,不必知会府院寺卿。着调一等伯谢邵琦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即时。”我的目光转向所有人,接着道:“诸位爱卿有何异议,此时提出罢!”
有人相互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我给了皇帝的亲卫锦衣卫、家奴东厂以特权,就是缉拿叛党无需通过掌管帝国刑狱的府院部门。同时,又在锦衣卫中安插私人分权。谢邵琦在锦衣卫中毫无根基,但是这样的安排却能让他们膈应不少,乃至如鲠在喉。若在往日,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遭到督察院和六科的反对,然而此时,朝纲蒙此剧变,几乎人人都处在被皇帝怀疑的阶段,自然无人敢于否决我的提议。
“圣躬垂询此事,自是甚好……只是,眼前天王……不知去向,万岁宜先革其封爵,臣等才好拿人办事。”金钟叩首,此事他不出来说话,无人能说。他能够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是谢家女婿。有了这层关系在,眼下的场合有些话也只能他来说。但是,此时他心里已经明白,九天对他的信任已经落到的谷底。锦衣卫千疮百孔,他难辞其咎。
我摆手,道:“兹事体大,容后再议。”
“万岁!”徐澄唤我,声音里满是不甘与恳求。
我侧脸望着他,道:“清定,今日诸位爱卿奔忙了一整日,也不都是你这样年轻的年纪了,总得让大家回去好生歇息,才好捉拿乱党吧?”我随口用话搪塞着徐澄,让他不要再说出难以收场的话来。
谁料徐澄却毫不领情,轻哼了一声道:“主忧不除,臣等怎敢安眠?”
此时,我的体力和耐心都到了极限,望了望徐澄,淡淡道:“紧闭九门,作非常时处理。锦衣卫、东厂可以连夜缉拿天心阁乱党。皇城禁卫……暂不变,命原御马监掌印阮直为御用监掌印……让他今夜就到中官来上夜。至于房选,朕要等国师回来之后,才能作定夺。”
“万岁……”徐澄又叫了一声,我有些疲惫地忘了他一眼,道:“朕累了,明日再议。”
说罢站起身来,竟然有一丝摇晃,还好怀梁及时扶住了我。我转向后堂,经过怀恩面前时,略顿了一顿,道:“厂臣去罢,切莫令朕失望。”
怀恩一震,拱手躬身道是。
避开诸臣视线,怀梁就俯身托起我的膝盖,将我横抱起来。我浑身一松,这时候,步行对于我来说也成了一种负担。这一夜的奔波与惊吓,对于一个本身状态不甚好的孕妇来说,已到达了可以承受的极限。
怀梁垂下眼,轻轻对我道:“一切都结束了,万岁好生休息罢。”
我摇摇头,轻声道:“怀梁,这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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