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1 / 1)
第104章
房选半晌没说话,末了搁下碗筷负手站起来。日色正浓,透着窗纸进来却并不十分闪亮,将他的背影剪出十分柔和的金光来。我又等了一会儿,将自己脑海里知道的全都想了一遍,才听房选道:“他本来没有走多远,听到消息,回来一趟,交代我一些事情的。”
我“唔”了一声,顺了顺腰带,也站了起来。我们用膳的是正堂,西边儿靠近房选的“水木清华”花格子里面隐着一面落地水晶镜,合着“东瓶西镜”的意思。平时不叫拿出来,怕这么大的镜子吓着人,给摄了魂魄。只用时才拉出来,十分敞亮。我这时候站起来立到那处,清荷就知道我的意思,挪出镜子来。
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也没有妆容,显得挺单薄的。下朝换了一件鹅黄底橘色碎花丝绵长袄,下衬真红祥云不断头褶裙,愈发显得脸色灰白暗黄。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胸口缀着如意锁的璎珞,转过身去,璎珞后头攒珠的明黄长绦静静地垂下来,后腰的形状倒是还可。便看着镜子,对房选淡淡道:“那时候赶急什么似得,现在倒是不担心他养父的病了?”
房选一顿,才道:“他养父,上月已经仙游了。”
我沉默了一下,自觉失言。从来只觉得陆云修是个重利的人,他那时候走,必然有自己的考量。这时候回来自然也是,却不曾想到他确实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并非事事为前途。
我默然望着房选立在那里的样子,他身长玉立,剪影恍然如神。我一直以为他是这世间最美丽的人了,且从未改变。然而即便是已经有了我腹中这个尚且幼小的孩子,房选对于我来说,仍然像一个不可触及的梦。他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虽是可以来到我身边,又能够在下一个瞬间毫无留恋地离开。我曾和徐澄说,与房选在一起,就像在放风筝。他忽高忽低,我无法掌握。
半晌,我咳了半声,接上之前的话道:“那他这时候回来?门中事可不要处理了?”
房选忽然绕到我身后来,双手环上来覆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轻道:“他自然是知道你有了这个孩子,担心不过才来交代我几声的。日后还得回去。”
我却不依不饶:“若是交代,他怎么传信不好,非要自己来一趟。既来了,又巴巴地让你出去,他向来来去自由的,这会儿倒是这么自矜了。”
他埋在我脖子里笑了笑,闹得我一阵痒,无意中透过水晶镜看了看,不知几时清荷已经不在了。房里只有我们两人,我自然不必给他面子,直接偏过头去绕开了,一手扣住他的手腕,道:“笑什么,难道不是这个理儿?”
他换了一幅不动声色的面孔继续笑,雪融成水,仿佛腊月里天上落了春意。
“昭和,你嗔怒的样子就像个泼妇。”
我听了,登时火起,背过身去捧住他的脸使了劲儿地揉,狠道:“好啊,我是个泼妇。我这让你看到什么叫泼妇。”
他急忙捧住我,不让我多动,笑道:“云修不欲与你相见,自然有他的道理。何况他若是入宫,必然大张旗鼓的,旁人知道了也横生枝节。不若到既定时再来,也免得落人口舌。”
言罢,房选专注地望着我的眼睛,我侧开脸,避开他的注视,低了声,软弱道:“能不说他么,说了心烦。”
他又忙告罪,连声道:“好好好,万岁说不提就不提。”
说罢,我自己提步向外走去,房选留在后殿,我知道他必然还要换了更舒适的衣裳才肯办公看折子,只由着他去。穿过穿堂,只见一个酱色圆领袍戴三山帽的年轻人立在那儿,胸口端端正正的飞蟒补,垂手肃立。
见了我,也不走动,只在当下垂着手道礼。
我望了望两旁,略抬了抬手,道:“朕方才让徐成泽请怀恩来,怎么这时候,吴先生亲自过来了?”
怀梁还不抬头,垂着手恭恭敬敬道:“回万岁,方才圣人回来,召臣说如今万岁身边合心意的人少,寻摸了大半年也不见好的。令臣得空在前殿待诏。”
我听了听,反映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得空在前殿待诏”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让怀梁来伺候笔墨么?本来不让怀梁入中官是我的意思,我每日远远看他一眼,知道他好,也就是了。何苦放到眼前,自己看了伤心,怀梁也未必受用,何况还有一个房选,他要不高兴。这时候房选让怀梁回来,倒像是他的恩典似的。我想了想,摆了摆手道:“朕这里如今不短人用,你们圣人太多虑了。也不想着吴先生平素管着都知监,事情本来就忙,还要照看殿上……”
我没话找话说,蓦地被怀梁打断:“回万岁,臣不忙。”
一片静默。
不知是谁有意安排,平素司礼监人头熙熙攘攘的前殿,此时竟空无一人,竟连个侍奉茶水的都没有。周遭安静地出奇,自鸣钟滴滴答答,窗外雪落的声音。
我在原地踱了几步,终于站到怀梁面前,他低着头,却看到我正习惯性护着小腹的手。我手上凉凉的,似乎感应到了他的视线。
我们之间僵持着,仿佛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转眼间竟过了小半柱香时候,怀梁才半抬起头来,目光却恭顺地望着下方,轻轻道:“万岁,今非昔比,您坐着罢。这样站着唯恐累着了,让臣如何交代?”
牵起嘴唇笑了笑,道:“你现在来关怀我了,当日我如何在你面前苦苦哀求,你亦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似乎一愣,很久才回忆起来当时景象一般,膝下袍襕微微一动,垂首道:“万岁怪我也罢,只是臣心里,一向是以万岁为先。对万岁有利之事,臣都会去做。对万岁不利之事,臣尽己所能阻止。您虽然已近二十岁,朝堂之上杀伐决断,然而自己心里却还是有些事情,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臣在您身边十二年了,说一句僭越的话,许多事比您看得更加清楚,包括万岁您的心。”
我微微怔忡,涩然开口道:“我的心?你知道我的心,是怎样的吗……”
怀梁却叹了一口气,曲伸出手臂,向着东暖阁方向,道:“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圣人要过来,万岁那边去坐一坐可好?”
我摇摇头,伸手轻轻按在怀梁伸出的手臂上,苦笑道:“怀梁,你说你懂我的心。但是你懂自己的心吗?如果你回到我身边,你心里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但是许多时候,又是否能保持今日的自制呢?怀梁,你难道忘了,我们……”
未及我说完,原来一直半低着头的怀梁忽然抬手,扬起声音打断我:“万岁,请慎言!”
我却没有放开他,一手仍然按在他伸出的手臂上,一手轻轻从他的脖颈向上抚摸。怀梁没有改变自己原来的姿势,只是将面庞扬起,然后轻轻地喘息起来。他的变化忽然引起我一阵愉悦,化指成蝶,翩跹到他耳后。他的胸膛更加剧烈地起伏起来。
我一阵轻笑。
正当我得意的时候,忽然足下一空,整个人被他横抱起来。我靠在他身上,轻而快地说:“怀梁,你若再入中官,当真要这样服侍我?”
怀梁抱着我直接绕过插屏,将我稳稳地放在明窗下的坐炕上。空气里充溢着甜腻的瓜果香气。
他俯身跪在我脚下,叩首道:“臣僭越,万岁好好休息吧。”
我脸色一变,忿忿然跺脚,然而我身在炕上,这个动作就变成了绣鞋向外踢去。忽然一阵阻塞,他手指修长,双手交握,将我的足尖稳稳地握在掌心。我愣住,虽然我知道养心殿内外都铺着地毯,我的弓鞋也是新的,很干净,但是……怀梁不动声色地将我的脚慢慢垂放至原来的地方,低声道:“万岁想要教训臣,让别人动手便可,切不可如此不注意,若是动了胎气,臣虽万死不足以。”
我猛然摆首,解释道:“怀梁,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却不再听,径自叩首跪安,道:“万岁,臣告退。”
说罢起身却行而退,插屏地座边,怀梁粉靴方退,我手里盅子就砸了出去。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都是近日才换过的,那盅子滚在地上却不曾碎,倒吓了来人一条,我抬头一眼,正色道:“阿姆来了。”
韦夫人施然蹲下,捡起地上盅子,也不顾地上茶水四溢,只将盅子稳稳放在我手边。我的手抖了抖,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气。她温柔地笑,拍了拍我的手背,我立刻安静下来。
“万岁,这两日下了大雪,妾忽然想起万岁登基前那日,您在乾元门上极目远眺的场景。当时万岁神态,恰如先帝少年时。”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那日在城门上所见到的壮阔景象来。天地一色,寰宇廓然。
也想起我年少时的梦想,父亲给予我的重任。
韦夫人还是那样安静而温柔的笑容,然而浅淡的目光之中,却将所有言尽。我近来因为身体的变化,心绪不稳,难免殃及旁人。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就是因为这样,我更加不能牵动悲喜。而且近来,我太过囿于那些小爱之中了,反而淡却了当日的理想。此时心境,比起当日在城楼上所见的壮丽景象,实在太过于渺小。韦夫人就是这样温柔地提醒我,提醒我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
见我已经安静下来,韦夫人重又斟了一杯淡茶,放在我手边,我捧起来轻啜了一口。
韦尚宫道:“转眼便是年关了,万岁若是心里闷,自然可以外头去看看。您身子也过三个月了,常出去走走,没有什么不好的。左不过底下人仔细些罢了。”
我颔首,叹了口气,道:“转眼又是年关了。”
韦夫人笑笑,道:“明年就是昭和三年,万岁将二十岁了。”
我抿了抿唇,这个年纪,在贵族女子中并不算大,但总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许多事。父母早逝,我过早地明白一些事情,也过早地失去许多东西。时至今日,遗憾是在所难免的。
“正旦虽然是父皇忌日,前日礼部奏议贺仪如礼,民间也不设禁制。既然如此,宫中赏赐、加餐也当如旧年,不过不得大肆庆祝,燃放爆竹等。”
“是,还是万岁想的妥当。”韦尚宫应道。
末了,她扶着我走到殿外,下过雪的天空煞白如纸。
朱墙琉璃瓦,寒凉而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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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之前设置了20.30发布,但是由于前面有一个未审核章节所以没有准时发出。现在手动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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