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来归(1)(1 / 1)
第九十章
宫中习俗,进入九月后,御前要进献安菊花。司苑的人手巧,每日插瓶自然是花样百出。政务之暇,房选有时亲自插花。但因无论是前殿抑或后殿,我主要活动在东,而房选在西,平日虽然在一个屋檐下,除却饭时并不见到他。御案头他亲自拾掇的插花,就成了我们之间十分重要的联系。
“天王殿下生活雅致,真是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的。”清荷摆弄着我案头插花,由衷地赞叹着。
底下一个汝窑盘子,三株龙爪菊高低错落,两株蓝紫,一株明黄。明黄色的龙爪菊位于中间,周遭间以苍翠竹叶,明暗适宜,观之既赏心悦目足以博众人之乐,又清新别致,让人难寻错处。
见内人们说笑高兴,不由也停下来听她们谈笑。梁则成等内臣又进点心,九月初一日起两殿始进花糕,一月之中无论花糕是否至御前,都日日翻新。
宫廷是一个庞大的机构,每日都有不同的人、不同的部门按照每年一成不变的黄历作出各式“应景”的吃食和活动。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吃。比如元旦吃椒柏酒、扁食,进右事大吉盒儿;立春日吃春饼、驴头肉,宫内无论上下都吃萝卜“咬春”;元宵节吃核桃仁、玫瑰馅儿用酒水滚的元宵;二月吃河豚,三月进凉糕……诸如此类,年复一年,我几乎可以完全背下来。虽然是尚膳进什么就御前就用什么,但是一向以“聪明绝顶”著称的内人内使们总是绞尽脑汁旧里出新,务必让主子满意。
宫里说的花糕就是重阳糕,用米粉或是豆粉发酵,缀以各色果脯瓜仁,自然可以每天做的都不同。今日是米糕,掺了菊花与葡萄干,遍洒枣肉、红绿丝,上面还仿照宫外样子插了五彩小旗。
我看着五彩旗子,忽然想起什么来:“清荷,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正在与卫氏品评龙爪菊的清荷微微一福身,道:“回万岁,今日初三,不多久就是重阳佳节了。”
清荷说时语气轻快,自从出了国丧之后,我发现身边内人们对于过节总是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我望着清荷的笑脸,忽然想起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只是道:“那明日你们就要换衣裳了,尚衣监都把蟒衣送到你们手上了吧?”
“回万岁,今年是改元之后第一年按老例儿过重阳。尚衣监的人自然是十分地上心,四五月里就备起来的。上月末时就将我们初四日换穿的重阳景菊花补子蟒衣送到各人处,劳万岁关怀。”卫氏答道。
我颔首,道:“这就好,你们服侍朕很是辛劳,却只有节下能好好打扮,那日朕与殿下登兔儿山,你们不论是否随扈,都要穿的漂亮些。”
“万岁言重了,服侍万岁是妾等的福分,哪里敢说辛苦呢。虽说按照礼制,妾等甚为宫内人只有节下才能打扮,穿新鲜衣裳戴首饰涂胭脂,可万岁治下国泰民安,每个节都是大张旗鼓地过的,这不中秋连重阳,前后好几日,可不是天天在过节么!”卫氏笑道。
我也微笑,道:“如今司饰嘴儿也甜了,清荷你要好生学着,那日道长还在说你呆呢。”
清荷腼腆一笑,继而又很是端庄大方地叉手立在那儿。说的是那日房选与陆云修从外面回来,我在后殿正堂写字,因为不喜人打扰只有清荷侍奉在御前。稍有秋寒,房选外罩了大袖氅衣,他一进来自然要除衣,又是被服侍惯了的,只顾摊着手等着,里外只有清荷一个内人却不见她上去。云修就说她呆,清荷却说自己不曾服侍过,又说是尚衣监内臣的事,执意不从。最后房选也是无可奈何,拿她无法。
不过是脱一件衣裳,若是为此传了尚衣监内臣进来,一会儿还要将他们请出去。来回麻烦,我生性又不在意这些事,入了后殿身边无人的时候自然是怎么安适怎么办,最后还是我上前为房选除了外氅。惹得清荷又羞又恼。
这时候我提起这件事来,她却不恼了,反而显得很是镇定端庄。这就是清荷的妥帖。我微微一叹,不禁想起若是清莲,恐怕还有好一顿嗔怪。
说话间,内臣传话锦衣卫副指挥使卫立轩求见。平时外臣面圣都要提前递牌子进来排队,皇帝见了就叫做“召对”。一日不过那么一两个,也只有二三品的大员才参加“召对”,不够品级的官员是不会自请面圣的。然而锦衣卫却不同,他们属于皇帝的亲卫,皇权特许,凡副使及以上随时可以入宫面圣。
我遂向清荷等人笑笑,道:“朕去见臣工,一会儿还要批折子,这些花糕你们在这儿吃了吧。”
众内人谢恩不迭,倒有大胆的问我:“万岁前殿去,妾等也要跟着服侍,还是一会儿再领赐吧!”
“你们慢些吃着,一会儿让则成拿些茶水来,不必跟着了。”我笑道,又吩咐梁则成。
正要出后殿时,忽然遇见从“水木清华”出来的房选。他玉簪绾发额覆网巾,身上一袭月色道袍,皎皎如同月光一样明媚,清雅儒丽得无与伦比。近来我发现尚衣监的人很能在房选的衣着上下功夫,他也不推却,任由他们摆弄,穿衣打扮几乎是日日新,与往日常穿石青色道袍不修边幅也很英俊的年轻人迥异。经过精巧的修饰,现在他的姿容早已不下于陆云修,而气质远胜。
我垂下眼,微笑道:“出去?”
“去前殿寻几本书。”房选温和道。
我颔首,道:“我也是去前殿,一同去吧。”
前殿东暖阁设有宝座,宝座后垂帘,帘幕之后是重重叠叠的书架。宫中各处都有藏书,我又是十分附庸风雅的,因此此处藏书颇丰。这也是养心殿唯一一处藏书之所,旁的就是后殿花架阁子上搁几本闲书,自然也不叫做藏。房选说要来寻书,就是这里,这是我很早之前就准允并且大力推荐他来的地方。
房选挑帘进去,也不要人陪伴,仔细在书架上寻摸。
此时,卫立轩面圣。他早已等候在养心门上,内臣们见我换衣已毕,自然引见进来。而锦衣卫高级将领面圣,大多是有机要面奏,因此内外不余内臣,往往是君臣二人独对。因此,此时东暖阁明窗下显得很安静,只有御座下稽首行礼后垂着双目的卫立轩,以及隐在我身后帘幕中的房选。
方才卫立轩见驾时,房选寻书的声音一顿,继而我身后就是一片寂静了。他本来有意规避与锦衣卫有关之事,更别提这样机密的时刻。然而此时,他留不得,也出不得。
我是故意的。他迟早要参与锦衣卫之事,一直退避也不是办法。
轻咳一声,道:“所为何事,说来罢。”
卫立轩年届而立,但在锦衣卫将领中还算是青年。锦衣卫的人中除了金钟之外,我最常见的就是卫立轩了。早在宁国公主时代,他就是我的宫臣,漠北大战,他留京代金钟之职。无论在外人看来还是在我,他都是金钟之后独一无二的接班人。因此,我们之间也很熟悉,但他对我很好地保持着对皇帝威严的服从。他有一点令我很是欣赏的特质,就是其心思虽细,而性格耿直,与他说话,不必有一句废话曲折。
“回万岁,臣是为前日承恩公世子爷交给臣的一桩差事而来。万岁秘令世子爷带南京镇守太监吴先生上京。世子爷说,人已带到,他不便再出面调停,万岁深明此事。所以令臣带吴先生入宫面圣,如今吴先生已在养心门外待诏,请万岁示下,是现在见,还是另有安排。”
听着卫立轩沉着而略快的话语,我的心几乎跳将出来,猛地扶住了座椅手柄,才得以控制住自己不曾站起身来。卫立轩恭谨地垂着双目,自然看不到我的动作。
我清了清嗓子,道:“朕知道了,你也辛苦了。一会儿出去领赏,再去一趟承恩公府,将礼物送给朕的表兄……嗯,现在你去让怀梁进来吧。”
我微笑。极力克制的语气中却不难听出我愉悦之情。卫立轩似浑然未觉,行礼如仪,退了出去。
东暖阁中一片寂静,只有自鸣钟滴滴答答的聒噪声,此时也显得很动听。我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忽然看见帘幕低垂,心中顿时如石重锤。
方才只顾因为即将见到怀梁而自己欢喜,却忘了房选一直在这帘幕后。即便是他不想听,恐怕也清清楚楚。
然而此时,帘幕后还是一片寂静,仿若无人。
我有些不安,又有些担心。绕过龙椅,挑开帘幕。书籍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看到一袭白袍的房选在两行书架之间的地毯上席地而坐。他面容低垂,不辨喜怒。
我走近一步,“始政,你怎么了?”
他抬起脸,面上满是温和笑意。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我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只听他轻柔地问道:“你让吴先生回来,为何不令我知道呢?还是以为,我会反对?”
“不……是因为,清莲在南京病逝。他们在哪儿境遇很不幸,我辗转知道了,毕竟他服侍我那么多年……我终究无法坐视不理。”我匆忙解释道。
“他服侍你很多年,这的确是应该的。但不过一个内臣而已,想要放出去,便放出去好了,若想要召回,也是一句话光明正大的事。你何需行事如此秘密呢?”房选的声音很温柔,就如同从前一般无二。然而这温柔之中我却觉得毛骨悚然,他的指尖攀上我的发梢,仿佛每一个触碰都可以碾断青丝一般狠厉,然而偏偏触手柔软,仿若毫无气力。
“我……”我顿了顿,一时不知何以对之,思绪一转,干脆将这件事推到李延吉身上:“是李先生对他不利……现在李延吉虽然已经卸任,但爪牙却还是无处不在,我担心大张旗鼓地让怀梁回来,李延吉会继续针对他……”
“昭和。”房选轻轻一叹,嘲笑之意愈甚:“李延吉已如丧家之犬,难有堪趋使之众,你过于担心了。再者,吴怀梁是李延吉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他又怎舍得生生按灭呢?你实在是多虑。我来想想,你这样秘密,这样担心他,确实是因为知道有人要待吴怀梁不利罢?但那个人却不是李延吉。”房选轻笑。
我奋力摇头,语气微怒:“始政,你怎可如此妄揣我心意?我明明并无此意。”
“昭和,我可曾说了你有何意?又何必急切否认。”他放开了我的头发,双手滑到我肩头,这个动作令我颇感不适,就如同被人制住了一般,偏偏我坐在地上无处可逃。
我努力想想出一些什么应对的话语来,以平息房选的怒意。
然而他却并未给我这个机会。
“你以为是我对他不利,甚至要置他于死地。你以为我存着卑劣的嫉妒,嫉妒他曾经那样服侍你。其实我不会,我怎么会呢?从前他在时,你要他怎样我都准许了,甚至可以放弃身为丈夫的尊严。后来你又要他去南京,你愿意离开他,我自然觉得高兴。然而他遇见一点点不快,你就要将他召回,生怕他受到别人的伤害。如果说这是主仆之谊,未免太过了些。当年我孤身一人在江南时,想必你不会不知,我劳碌至日日咳血,而在京中仍为人所弹劾,却不闻你提前将我召回。昭和,我应该说你待我太信任,还是太相信我的能力与气度呢……”他一面说,一面笑,一面向我靠近。
这场面委实诡异,我承受不住想要起身逃开,却已经无法。当我反应过来之时,全身都已为他制住。
“始政,你不要这样……”我慌忙推拒,领扣却已经被他扯开。我本来穿着见臣工的衣裳,本来十分庄重的织金立领、马面裙,几乎顷刻之间失守。双手被按在头顶,他一手推上我前胸,而耳边是他冷然毫无情意的话语:“你喜欢,他这样服侍你?”
我猛烈摇头,我们之前虽然也曾到过这一步,然而却不是这种不带丝毫感情的抚弄,我只觉得疼痛。我抬眼两面都是书籍,甚至做不到瞪他一眼。
“你可以呼救,他就在外面呢。”房选轻笑。
我哀声斥道:“始政,你不是这样的……”
他俯身在我脖颈间亲了一通,我又觉得很痛。才抬起头来对我道:“我从前不是这样的。这都是你强迫至此。”
“现在是你在强迫我,不是我强迫你。”我怒道。
我虽然心中感觉愤怒又恐惧,却终究不曾高声叫嚷失去体面。来去之间,双膝被他用膝盖顶开,待到他开始脱自己衣服的时候,我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他不仅仅是想要羞辱我一番泄愤。
“始政,不要这样,到晚上……到晚上我给你。”他最见不得我哭泣,然而此时他却不顾我的眼泪了。原来向往过许多次的事情,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我知道他想要在这个时候,并非是要反抗我一向的压制,而是那个人,他此时外面,他都可以听见。
房选想要让他听见。
他俯下身来,用自己的肩膀压住我,他声音低沉:“万岁,闭上眼,让我告诉你,什么叫夫妻人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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