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隔阂(1)(1 / 1)
第八十九章
屋子里早已掌灯。中堂顶上吊着高高的藻井,莲花盛开,飞龙在天。举目遥望,有寂静空旷之感。我恍惚想起报恩寺中的飞天绕着莲花飞翔的装饰,梵华楼唐卡里描绘象征正觉与无上智慧的坛城。本来世间智慧有限,艺术之间往往有微妙的联系。藻井又称东井,是庙宇庑殿中常用的装饰,因其属水,多为镇火之用。
房选顺着我的目光望上去,眼神一闪若有所思,问道:“今日大火,可是被惊着了?”他眼中如三月波平的春水,无限温柔,毫无掺杂。我心生凉意,脑海中疑窦丛生,但此时他如此,便觉得应当给他一次机会。我抚摸他的脸颊,触手微凉细嫩,完美无暇。近来他长了一些肉,更令人觉得可爱。他除了翼善冠,发髻上簪着那两个红宝玉兔的簪儿,艳鲜而明媚。他的气质向来浩浩如冰雪,然而这样的装饰非但不觉得突兀,反而因为新意而令人觉得惊艳。我拉他到妆台前,替他拔下了那两个簪子,托在手里,笑问到:“今日是谁替你打扮的,这样标新立异。不过,确实很可爱。”
“都是底下人想的,我并不太注意这些事。”房选笑道。说话间,他站起身来,自己松了交领,我道:“自你搬出去之后,养心殿里越来越不成样子了,现在连个服侍的人影都不见。”我气恼道,伸手为他脱下外衣。搭在通袖落地衣架上。
“方才你携着我直入内室,谁人敢跟来?”他笑问道。
我们又说了几句,却只顾调笑,对王府之事不置一词。末了我还是叫了人进来服侍他宽衣沐浴,房选向来在西阁沐浴,见众人引他去,我道:“你虽长时不居住于宫中,西阁到底还是每日都收拾好的,必无不同于当日之处。一会儿他们服侍你沐浴完了,早些歇下。王府走水之事,我已命人彻夜调查,明日早朝之时你切勿发一言议论,以免臣下多心。”
我施然说出这些话,房选的神色从放松到微紧,再到苍白。变换之中莫测,少许时候即端雅如松,面容平宁无波。而向我微笑道:“这样也好。”
说完,他脸上似乎泛起一丝凄楚之色,转瞬之间又归于平静。他转过身,由内使们引着走向西阁去了。
待到房选走后,我才细细思量起来。方才,我竟然见到了他自己宽衣解带……这实在是不寻常的事。往常,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恨不得如内使们那样戴个护领,将脖颈也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还有,他说是我吓走了内人和内臣们。所以,他方才是想要留下的么?不,转念一想,现下虽已届中秋,天气却还不到穿两件的时候,他穿着衮龙袍和贴里,又入内室,自然觉得不适。才想要松了外袍吧?
自己想了一转,还是毫无头绪。目光落在那件房选方才穿着的大红妆花衮龙袍上。方才我为他解下,随意搭在了衣架上。我向衣架走近一步,不知为何方才内臣们竟忘了收去。夜宴时,他也穿了这件。我心里疑惑起来,到郑澜家里,那是他常去的地方,难道没有衣服替换,而偏偏要穿礼服么?若是我,逢这样的大节,过了宴飨势必在上马车之前就除去礼服龙冠,多不自在的穿着。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衣架旁,左右无人,撩起衣袖轻轻嗅了嗅。正是我方才在火场闻到的气味,漠北战场硝烟中挥之不散的煤油燃烧的味道。我心里一顿,又换了一只衣袖,另一只衣袖上气味淡些。
他是极好净,又极好香药的人。必不至于如此。最有可能的,即是他去过火场,而并非从西苑直至郑澜家中。然而方才他却并未提起此事。我在抱厦中见到他时,他甚至并未表现出对的大火的知情。我们从西苑离开,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而大火燃起到我见到房选,不过半个时辰。他竟然无暇换衣服。从西苑到大火燃起那段时间,他在做什么?为何大火燃起之后他急出宫去往郑澜家中。他又是如何出宫?
我仔细回想了一遍,发现这件事简直漏洞百出。只能说今夜房选行事反常。当年我们一同平定江南之乱时,他独自下江南善后,对于世家和罪臣威、引、诱、导、疏,各个击破,至今让人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而予人把柄。烧掉王府并非小事,如果真是他一手策划,必然不会粗糙至此。所以,最有可能的还是,这件事,他是故意给我看的。
况且,我至今想不出烧掉一座王府,能够给他带来什么利益。至少如今没有,而更加长远的利益,只能姑且待之。
我忽然又想起方才他离开前我对他说的话,我让他明日朝会切勿发一眼,尽力撇清此事。才发现,原来自己潜意识里就选择了保护他、相信他,哪怕我心里充满疑惑。
这个发现又让我愁思难解。不知觉中,我竟然已经甘愿回护他至此。洗沐后,我独自躺在东阁龙床上,阖着双目一夜难眠。阖目不过两个时辰,便有宫人叫起,早朝。
卯正,我已然如往常一般端坐在奉天门上了。
这日朝会臣工纷纷慰问,对王府失火之事表达惋惜之情,又再四请安,询问万岁夫妇是否受惊。也有人提起火灾的原因,对此,只得到御马监、武骧卫仍在调查之中的答复。这件事在第二日朝会上就再无人提起,随后不了了之。我知道,只要我一日不提起修复王府殿宇之事,这场禁中大火就会如前代无数次一样,埋入落满灰尘的宫廷卷宗之中。
左右天王殿下自己也不提,他也有地方可以住。烧坏的庑殿是有些难看,不过王府之中只烧毁了一座寝殿,并一些后院屋宇,而并未殃及正殿。只将烧坏的庑殿搭了棚子封闭起来便是,对外就说是在修整,其实什么也不做——勿论皇帝不提这件事,就是提了也不一定能够得到户部开库的准允,拿什么来修整?
过了一段日子,我哭笑不得地发现,这次火灾现在所能给房选带来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又有了借口名正言顺地住在养心殿,而不是独居于王府。随之陆云修也重新入主宫内太极殿,依旧照料他的汤药。然而据我所知,房选如今已极少吃药,都是陆云修在整饬一些稀奇的膳食,美其名曰药补不如食补。
原来想着虽然自己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十分疑惑,到底涉及房选的都是家事,不好同外臣提起。但终究因为疑窦难消,还是询问了我的授业恩师钱之孝。我靖宁末年监国之时,每有疑惑去询问父亲时,父亲大多不答而让我问自己的太傅。渐渐,我遍只求知于钱先生。然而登基以来,我问的却少了,便是问也多是大道治国之策,极少有少年心情。因此,我将王府大火的内情与钱先生提起时,他显得有些惊讶,尽管我已经省略了养心殿中我与房选的对话以及我对他衣袖的见解,只说了在郑澜府中寻回房选之事。
“臣不敢妄揣圣意,但方才万岁所言,似乎怀疑天王殿下与此事有关?若是如此,臣倒以为不妥。”钱先生抚髯沉吟。
“先生这是何意?”我问道,此时我已注意到钱先生眼中的思索,但他的思考并不同于我的疑窦难消。
半晌,钱先生才斟酌道:“臣方才考量许久,据臣所知,若真如万岁所怀疑的那样,殿下并无丝毫利益可获。所以臣以为,此事应当与殿下无关,至少并非出于殿下本意。”
我微叹,道:“朕又何尝不知?然而只是始政嫌疑太大,难从他处着手。”
见我仍然疑虑,钱先生微笑道:“万岁如今还在纠结何事?”
“自然是王府走水的真凶。”我答道。
“那万岁以为是何人?”
我有些心浮气躁,急道:“先生又将朕绕了回来,如今来看,房选嫌疑最大。”
钱先生却依旧是一副高岸深谷的大儒模样,任由我恼怒了一会儿,才道:“万岁说的是。臣的意思就是,既无法查明除殿下之外真凶另有他人,那便姑且认了是殿下所为。然若此事真是殿下所为,万岁又待如何?”
我踌躇了一会儿,脑海中自然千回百转。最终却无奈道:“他是朕的夫君,即便是烧了自己的房子,也不过就是一座王府。若他说出来,或是告知朕为何这么做,朕又何尝会怪他?”
钱先生容色甚为平静地望我,继而露出赞许之色:“万岁说的不错,既然如此,又有何复纠缠之处?”
“可他并未将此事告知朕。朕至今毫无头绪。”
见我仍然难解,先生却显得已很释然:“万岁今日垂询于臣,是否令殿下知道呢?”
我摇摇头,道:“不曾。”
“这就是了。万岁与殿下是国朝第一夫妇,这便不提,即便是寻常人家,夫妻之间也总有一些事并非互相坦诚。因为有时,坦诚反而逊色于隐瞒。然而却并未听说这样的夫妇便一定会离心。反而是那些每日交流长篇大套家务事的夫妇,最后大难临头各自飞。臣这些年来看,殿下是一心为万岁的,既然万岁也愿意信任殿下,为何不一以贯之。待到该和盘托出之时,臣私意殿下是不会隐瞒于万岁的。”
我听了先生一通解释,心里有些开解。不由道:“不想老是平素庄重敦厚,竟对夫妻之道十分了解。想必多年来与师母琴瑟和谐,也源于此。”
钱之孝与其夫人也可称国朝的模范夫妇。他一生不曾纳妾,哪怕膝下只一儿一女,子息单薄。家庭中,更教导出了钱慧那样的女儿,虽与传统人家有些不同,却是我一直想往的家庭模式。
听我这样说,钱之孝只道:“万岁谬赞。本来人伦如此,不过世人曲解罢了。”
我闻言大笑,道:“老师是国朝大儒,家务事上却常与寻常人家不同,今次却对朕道这才是‘本来人伦’。下次若有机缘,一定要与朕讲解讲解‘世人曲解’人伦又是何由来才是。”
钱之孝拾了台阶而下,自然从善如流。
听了钱先生一席话,我便坐定主意不再主动提起王府大火之事。从前父亲也曾与我说过,本来夫妻相处之道就在互相忍让。即便是我所揣测的,房选自己烧掉了王府寝殿,也尚在我容忍之内。又或者这件事会永远成为我们之间的一根刺,我心里平静,又奈何呢?这世上本无毫无芥蒂的夫妇。婚姻里,深情蜜意大多是互相迁就。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接着,房选便与我相安无事地住在养心殿,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半年前。只是半年前我常常在西阁过夜,然而这次他回来之后,却再无同宿。平时相处之时,他虽有亲昵之意,但多是在白天,又遭到我的推却,有时我甚至还劝说他道:“上次云修说你不听他的话,这次稍稍忍一下,满半年之后再说。”
面对我的推却,房选也不是没有疑惑。我看出来,很多次他都想向我证明“他可以”,却终为涵养所制。九月后,韦尚宫再度问起此事,我只能捂着脸道:“阿姆,朕也不知道怎么了。总之……我们之间,与从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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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修:圣上,你这么傲娇只是因为他烧了自己的房子吗?
昭和:都是你教的。
云修:话不要乱讲,烧了自己房子又怎样。
昭和:难不成这也是你教的?
云修:不烧了那座王府,没事儿就要去住住,神烦。
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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