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中秋(3)(1 / 1)
第八十四章
十五月明秋色净,双双桂新满宫闱。
我与房选的谈话,总是始于清雅,终于未始的争执。无论是少年结缡的恩情,还是帝国最高夫妇的威严,我们从不闻不睦传出,然而虽是如此,却并不意味着不存在隔阂与愈来愈深的相互揣测。房选问出还是好的,令我担忧的是,他不会每每如此问之。就像我近来,常常会觉得容易沉入他渊默无言,而又胜似千言万语的眼神中去。
一片静默中,我抬起脚尖亲吻他脸颊。他面上温暖柔软,却不难令人透过这温香软玉般的肌肤,感觉到,其下深沉而带着冷意的思绪。我顿了顿,房选扳过我的腰,凉薄的唇覆上来,舌尖却火焰似地纠缠。这热情来得陡然又合时宜,从暮春时节开始,我们已五个月不曾近身相依。我很想念他。我想他应当也是。
他口中是冰雪消融后的清冽味道,仿佛深冬漫天大雪的世界扇入鼻翼的清冷,清冷而醒神,翻覆出一丝激越的味道来。
青天白日,碧树蓊蔚。
我猛然警醒过来。双手覆在他手背上,温柔而恳切地示意他停手。房选气息一窒,倏忽在我耳边道:“下回,莫要再穿长袄。”我红着脸退开一步,他仍牵着我的手,道:“站得住么?”
恼羞成怒。甩开他手,径自拢了拢头发,又尽力攥平胸前绫缎上的褶子。方才略起的阴霾也是一扫而空。轻咳一声,方道:“自然比不得你总是清风明月。”言罢,挑衅似地看着他。
房选被我气了个倒仰,脸上青白几变,继而才眼中略带了笑意道:“清风明月,佳人在怀?”
我愣住,原来想的却是“清风明月无关情”呵。他虽然尚未真正成为我的丈夫,除却这半年,闺闱之中也常常被其撩拨,我自然是做不到“清风明月”的,然而心无余力不足的房选却可以。
我笑着低头,道:“哪有总想着这些事的?”
此时他离我一仗远,已经放开我手。他侧脸,视线调转开。顿了顿方道:“其实,刚才,可以。”
他的声音很迟钝。
我托着变红的脸,惊讶与继之而来的狂喜,如潮水般满涨起来。不住地瞟了瞟他身下,惆怅道:“这可怎么办呀,还不满半年呢……”房选被我看的不自在,干脆背过身去,尴尬道:“阳光遍地,我能怎样?”
遂也抬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这满园绿意,心想却是不是时候。况且还不到之前约定的半年,便是心里有些邪念,也不想唐突造次。虽然不能吃,早晚总是自己的东西,摸一摸、碰一碰却也无妨罢?看着房选孤高的脊背,心念一动,攀住他肩膀挂在了他背上。他虽一惊,足下却毫不踉跄。反而略弯了腰,背起我。不防被他托住膝窝分开双腿,我惊得要哭。
房选径自背着我向宫门走去,声音低沉:“不要扭。”
我僵住,转眼出门,我看见候在那里的徐成泽、许顺、梁则成等人,当地还停着御辇。这儿是东华门外的便道,来往都是有人的,若让人看见,还怎么是好。
内臣们也是一脸惊讶,许顺趋上前来:“殿下……万岁……你们……”
房选背身将我放在车辕上,才敛声对徐成泽等人道:“万岁方才不慎扭了脚,好生服侍。”
他们道礼应了,连声自责未曾好好伺候着。我愣着,任他们将“扭了脚”的我搬上车辇,还必得装得像。我挑开帘子想再看一眼房选,却发现他清俊的脸上一抹狡黠的笑容。仿佛在说,叫你作弄我?
转眼便是中秋佳节。
中秋节宫中看月亮却是不必提,宫眷最热闹的自然不是看月亮。月半前后,宫中就开始蒸蟹,将肥蟹用蒲叶包好蒸熟,宫眷三五成群围坐而食,吃完再用苏叶汤净手,这是年复一年的“时尚”。到了正日子,宫眷之中无论品级皆许穿各色衣裳、涂胭脂、戴首饰。对于久为宫闱而拘的宫眷们来说,是快活不过的日子。
“方才御酒房来,路经武英殿,昨儿就叫摆上今年新拾掇出来的玉簪花、秋海棠,怎么这时候还不见?一会儿圣驾幸西苑,可是要打西华门过的,万一万岁问起,你如何交代?”
“是,妾这就去问司苑的人。”
我坐在明窗前梳妆,闻得尹宫正断断续续的低声呵斥声,倒将事体拼凑了个十有八九。但她声音到底是大了些,韦尚宫听了尴尬不已,解释道:“尹内人一时情急,万岁莫怪……”
我笑笑,毫不以为意。
镜台边上坐着,任由司饰之人描摹点画,因应景穿蓝色龙袍。在西苑赐宴又非极其正式的宴飨,我便不愿意戴沉重的龙冠,卫氏与清荷更属意梳高髻,韦尚宫则觉得不够隆重。
“朕年少时需要隆重的衣饰以威仪示天下。但至今日,朕已不需要依仗这些。”
言毕,韦尚宫默然望我,眼中甚有动容之色。千言万语,难以言述。
“从前总盼着万岁长大……若是先皇、先后能知道今日。”韦尚宫哽咽。
我弯唇而笑,抬手用丝绢拂拭她眼角:“阿姆何须如此。”
韦尚宫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振作了精神才为我簪宝,她打开一奁,道:“既然万岁梳髻,看看这个可好?前些时候造办进了许多细金头面,多用龙宝,想着要御用的。”
一色花丝镶嵌①的头面发簪,金丝细叠,均镶蓝宝、羊脂玉。我颔首:“这一套好。”
见我点了头,司饰卫氏等人也甚好上手,不过一炷香功夫,将蓬鬓高髻梳得闲适又雅正。鬓发分作两股包头,头顶叠重山高髻。韦尚宫取了一柄镶蓝宝的花丝插梳与我戴在发髻正面,清荷比着选了几根细簪,用扁针插戴在髻顶。宫人取了镜子照髻后,也是细金的满冠,插戴密密匝匝的粉白秋海棠,很是应景。
见我满意,清荷却道:“妾瞧着,前头还是空落了些。”韦尚宫看看,道是,另选了几支长簪让我看。她更属意那支有穗的多些。我道:“那支龙头簪好些,朕看着觉得很可爱。不若那些有穗子的,走起路来摇晃,显得不庄重。”
韦尚宫听了,就取那支我看中的簪子来,依旧拨了扁针,横在鬓边。花丝堆叠的龙头向上弯曲,显得庄重又憨厚,背上驮了三颗青金重宝,此外别无他物。因是金质有些沉重,虽是长簪模样,底下却做了双头钗,很是固定。内人们又在我手上左右各笼了三个宝钏,才有人扶着我站起来。
西苑北海。琼华岛上广寒殿。
本来中秋节即是赐家宴,令臣工回家享天伦之乐,家人团聚。至新朝初立,皇室人丁稀薄,又不立后宫,遂将家宴范围扩大至外戚勋贵。这样的场合,既宽松又庄重。
宫灯蜿蜒,熏炉生烟。各色秋海棠摆在路边供人欣赏,宫眷内臣疏疏立着,很是雅致。御驾所至,一派龙延香幽沉,然而熏香之中又合着玉簪花淡淡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远处丝竹悠扬,天边晚霞绮丽。
灯火掩映之处,我远远望见房选正微笑着侧身与人说话。
“平身”声中,我笑着走到他身边。房选今天穿了一身团龙织绣的红,黼黻烟霞如同开了遍地火树银花。我走到他身边时,他颔首为礼,我才注意到他戴了极薄的乌纱翼善冠,冠内发髻上隐隐绰绰地两点红色,然而未待我看清,他就抬起头来了。我只能看见他整齐平整的交领。
我与房选落座,抬起手,所有人均落座。
笑道:“今日不叙国礼,只叙家礼,诸位悉请随意即可。”
歌舞升平之中,我与房选两相颔首,甚有默契。然而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交流,我不断与上前祝祷的亲戚们笑叹,房选则着人取了茶水苏叶汤浸手,专心剥起红白软子大石榴。不多时,他手下粉彩像生果品高足盘里已有了小小的一堆,个个莹润如玛瑙,很是喜人。
到时候了。此时距开宴早已过了半晌,我正想问左右李延吉何在。
不妨外间忽听人大声叫嚷起来:“让我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我听出是徐澄的声音,心中一变,难道事情有了什么变故?
蹙眉不悦道:“外间是何人喧嚷?”
徐成泽躬身道:“回万岁,听着像是梁国公爷的声音。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臣去请将进来?”
我颔首,对身畔正兀自发急的胡夫人,即徐澄的生母道:“清定是有什么事,急的这个样子。”她正惊慌,不妨我问,离席下拜道:“臣妾也不知……本来今日他要来的,臣妾左右等人不见……”
我摆了摆手。徐澄已进来了。他未戴包头,发髻有些凌乱,一身常服也被扯得七零八落。胡夫人见了立时哭了:“万岁恕罪……犬子御前失仪……”
徐澄大步跨进来,向地上扑通一跪:“万岁,臣有要事要禀。”
我摇头,望了望房选,他形容渊默,难以出言。遂道:“有什么话语,但说无妨。”我环顾四周,不多的勋戚,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情态。
“下半晌,陆大人在臣家里饮酒,本说好了一同入宫的。谁想一晃眼人不见了,问门子上说陆大人出去就被一群四卫军的人拿了走了。臣以前也是在龙骧卫行走过的,当时就去了他衙门上寻人。那瓜瓜儿直认不讳,不知陆大人犯了什么事,要劳动禁卫军来拿!臣本来以为是万岁的意思,不敢多言,我道就是万岁的意思,便即刻入宫请了恩旨出来。那瓜瓜儿叫我别忙,说是他上头的意思!”
我登时大怒,回首问身边阮直道:“你何时这样大的主意!”
阮直回身撩袍向地上跪了。此时,房选推来一盘石榴子,边上又有人在他手边放了一个空的高足果盘,他取过一个已切开的石榴,继续素手剥子。
阮直叩首,复抬起头来道:“臣从未有过这样的下达,万岁明鉴。”
徐澄哼了一声,道:“我问他呢,阮掌印怎生做得出这样的事!那瓜瓜儿说了,阮掌印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得的是司礼监李先生的令儿!就是万岁知道了,又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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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白软子大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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